“你还记得我们的初遇吗?”
“怎么会不记得,赵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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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黄时雨,细密如酥,将江南笼罩在一片氤氲水汽之中。天色灰蒙蒙的,如同浸了水的宣纸,透出一种沉郁的柔和。雨丝连绵不绝,悄无声息地浸润着万物,将整座小镇包裹在湿润的静谧里。
青石板路被雨水反复冲刷,泛着乌黑油亮的光泽,蜿蜒曲折的街巷间,积水处偶尔漾开圈圈涟漪。两侧白墙黛瓦的民居,檐角滴滴答答地落下串珠般的雨帘,敲击着下方的石阶或青石板,发出清脆或沉闷的声响,交织成一首江南雨季独有的催眠曲。
远处的青岚山,在迷蒙雨幕中若隐若现,山色空蒙,轮廓模糊,宛如一幅被水汽晕开、墨迹未干的巨大水墨画,静谧而悠远。
乔南一静静立在“悦来居”客栈二楼的雕花木窗前。这是一间临街的上房,陈设简洁雅致,一桌一椅一榻,皆是以老旧的楠木所制,散发着淡淡的木质清香。窗棂是繁复的冰裂纹样式,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可以望见外面湿漉漉的街景。
她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襦裙,裙摆绣着几枝疏淡的墨梅,与外间的雨景相得益彰。然而,她的神情却与这江南的柔婉格格不入,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忧思与警惕。
她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一枚温润微凉的物事——那是一枚由上等和田白玉雕琢而成的玉蝉,约拇指大小,玉质细腻,触手生温。蝉身之上,刻满了奇异而古老的虫鸟纹路,线条流畅而神秘,仿佛承载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辛。
这枚玉蝉,是南疆月眠谷圣女的身份信物,更是她施展蛊术、沟通本命灵蛊的重要媒介。作为这一代的圣女,她此次北上,明面上是遵循古老传统,以青岚派新晋弟子的身份入世历练,实则肩负着大祭司交付的重任:探查近年来在中原地区活动日益频繁的幽冥教动向,并伺机寻找一件月眠谷失落已久的圣物——“星陨镜”。据说此镜拥有窥探虚实、稳固心神之能,对月眠谷至关重要。
窗外雨丝斜斜地打在窗棂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乔南一微微蹙起秀眉。这江南连绵不绝的雨势,不仅阻碍了她的探查步伐,让许多预定的线索追寻被迫中断,更让她体内温养的本命蛊虫感到些许不适与躁动。
南疆气候干燥炎热,蛊术体系与之相生相融,而此地充沛湿润的水汽,似乎与她的本源力量隐隐相斥,如同水土不服,让她时常感到一种沉滞与隐隐的烦恶。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街角忽然传来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铃声,穿透雨幕,打破了小镇的宁静。乔南一循声望去,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马儿,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步履稳健地而来。
马鞍辔头简洁而精致,显示出主人不凡的品味。马背上的男子,身着一袭月白长衫,料子是上好的苏绸,在雨中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竟未戴斗笠,也未披蓑衣,任由绵绵细雨沾湿了他的发梢与衣衫,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却浑不在意,眉宇间带着北地人特有的疏阔与爽朗,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扫视四周时,却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与她相似的、刻意收敛的锐利锋芒。
乔南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道身影吸引。她看着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矫健流畅,显是身手不凡。他将马缰绳随意地系在对面茶摊旁的拴马桩上,然后信步走入茶摊,与那满脸堆笑的摊主熟稔地打了个招呼,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
当他状似无意地抬头,目光扫过客栈二楼她所在的这扇窗户时,乔南一心中警铃微作,迅速后退半步,将身形完全隐在轻薄的窗纱之后。这人看似随和洒脱,但那份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神,绝非寻常江湖过客或文人雅士所能拥有。
半个时辰后,窗外的雨势渐渐转小,从之前的滂沱变得淅淅沥沥。乔南一略作思忖,决定下楼一探。她撑起一柄素面油纸伞,伞面上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更衬得她身影清冷。
她缓步走向镇东头那棵据说已有数百年树龄的老槐树。槐树枝叶繁茂,如华盖般撑开,树下设有一个简单的茶摊,几张木桌,几条长凳,此刻正有三两客人躲在树下或檐下避雨闲聊。
乔南一特意选了个靠边缘的位置坐下,这里视野开阔,既能观察茶摊内的情况,又能留意街面上的动静。她点了一壶本地产的清茶,白瓷茶盏中,碧绿的茶汤氤氲着热气,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她纤长的手指捧着茶盏,目光似乎落在远处雨幕中的青岚山,实则眼角的余光早已将茶摊内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纳入观察之中。
“这位姑娘,雨天人少,座位紧张,不知赵某可否与姑娘拼个桌?”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温和有礼,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乔南一抬眸,再次对上了那双含笑的眸子。
不知何时,那白衣男子已来到桌前,站得略近,他身上带着雨水浸润过的青草气息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檀香?这让她心中微微一动,檀香常见于寺庙或某些特定的武林门派,与此地、此景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公子请便。”她压下心绪,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与此同时,她垂在袖中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捻,一缕极细的、无色无味的药粉已悄然藏在指缝之间,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月眠谷特有的“软筋散”,虽不致命,却能在瞬间让人手脚酸软,失去反抗能力。
赵安元——他自称赵元——从容落座,与乔南一相对,也要了一壶上好的龙井。他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四周雨景,目光掠过槐树虬结的枝干,掠过远处朦胧的山色,最后状似无意地在乔南一随身携带、用灰色粗布严密包裹的长条状物事上停留了一瞬。
那布包裹形状狭长,一端略显粗大,以乔南一“投亲不遇的孤女”身份,这分明是一柄剑或类似兵器的形状。一个寻亲不遇、看似柔弱的女子,为何会随身携带兵器?他心中疑窦渐生,面上却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温和。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他望着雨丝,随口吟出唐人诗句,语调悠长,带着几分闲适,旋即目光转向乔南一,唇角含笑,“张志和这句诗,道尽了江南渔父的闲适,如今亲见这斜风细雨,水墨江南,果然名不虚传,比之北地的苍茫,别有一番韵味。”
乔南一心中微动。这人谈吐文雅,引经据典,看似洒脱不羁的吟咏之间,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与她偶尔会流露出的相似的寂寥。
那是一种身处异乡、肩负重任、无法真正融入周遭环境的疏离感。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轻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借以掩饰内心的波动:“公子好雅兴。只是这雨下得久了,未免惹人烦忧。”
赵安元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与她闲聊起来。他谈吐风趣,见识广博,不仅对江南的刺绣、茶道、园林如数家珍,竟也能谈起漠北的风沙、西域的驼铃,言语间引据得当,见解独到,没有丝毫轻浮孟浪之态。乔南一虽始终保持着警惕与距离,偶尔回应几句,言辞简洁,却也不得不承认,与这人交谈并非一件令人厌烦的事。
他看似随意的坐姿,实则暗合某种攻守兼备的防御阵势,双肩放松,气息沉稳绵长,显然是个内外兼修的练家子,而且修为不低。这让她心中的疑虑更深,也更加好奇他的真实身份和目的。
雨势不知何时又渐渐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槐树叶上,噼啪作响。乔南一见状,便起身告辞,声音依旧清冷:“雨大了,奴家先行一步,公子慢用。”
赵安元起身,彬彬有礼道:“姑娘慢走。”
乔南一撑开伞,走入渐密的雨帘中。她故意选择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作为回客栈的路径,脚步不疾不徐。行至巷子中段,她敏锐的耳力便捕捉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几道刻意放轻、却依旧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至少有三个人。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故意引导着身后的尾巴,转入了一条更深的、看似无路可通的死胡同。
果然,刚转入胡同,身后便响起了猥琐而充满恶意的笑声:“嘿嘿,小娘子,一个人走路多寂寞啊,哥几个陪陪你如何?”
乔南一缓缓转身,面对三个满脸淫笑、衣衫不整的地痞混混。她袖中的指尖微动,那缕“软筋散”已蓄势待发。就在她准备抬手将药粉弹出之际,一道白影如疾风般闪过,快得只在她眼中留下一抹残影。
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听得几声闷响和短促的哀嚎,那三个原本气焰嚣张的地痞已然倒地,抱着手臂或腿脚痛苦呻吟,失去了行动能力。
赵安元收掌而立,身姿挺拔如古松,月白长衫在巷道的微光中仿佛自身会发光,方才瞬间的出手,动作干净利落,劲力吞吐精准,显然是经过名门正派严格训练的上乘武功路数,绝非寻常护院武师可比。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乔南一压下心中的波澜,依着寻常女子的礼数,福了一礼,同时悄然散去了指尖的药粉。她方才看得分明,赵安元的武功远在这几个地痞之上,自己若强行使用蛊术或药粉,反而可能暴露底细。
赵安元转过身,脸上依旧带着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温和笑容,只是那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她依旧平稳无比、没有丝毫颤抖的双手,语气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不过……”他微微一顿,“姑娘的定力,倒是让赵某佩服。寻常女子遇到这等事,只怕早已花容失色。”
这话中的试探之意,已是昭然若揭。乔南一心中警铃再次大作,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无波,声音清淡如常:“乱世求生,孤身在外,总要有些自保之力,见得多了,也就不那么怕了。”她将原因归结于“经历”,含糊其辞。
赵安元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顺手拿起靠在墙边的油纸伞撑开,那是一柄与他衣衫同色的素伞:“雨越发大了,这条巷子也不甚安全,就让赵某送姑娘回客栈吧,也算有始有终。”
乔南一本想拒绝,但想到他方才确实出手解围,自己若执意拒绝,反倒显得心虚或有其他隐秘,便微微颔首:“那便有劳公子了。”
伞下的空间颇为狭小,两人并肩而行,不可避免地靠得近了些。乔南一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冽的檀香,混合着雨后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萦绕在鼻尖。这种陌生的、属于男性的阳刚气息,让她常年与蛊虫毒物为伴的身体感到些许不适与下意识的排斥,但那檀香中透出的沉稳宁和,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她悄悄侧目,打量着他的侧脸轮廓,线条分明如刀削,鼻梁高挺,嘴唇厚度适中,抿起时带着一丝坚毅,是典型的北地人相貌。可当他垂眸或是微笑时,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又温润如玉,带着几分江南文人般的儒雅与沉静。这种矛盾的特质交织在他身上,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引人探究的气质。
到了“悦来居”客栈门口,檐下的灯笼在雨幕中散发出昏黄温暖的光晕。赵安元收拢油纸伞,雨水顺着伞骨滴滴答答地滑落,在地上溅开细小水花。
“还未正式请教姑娘芳名?”他站在台阶下,微微仰头看着立于台阶之上的乔南一,目光专注。
“南衣。”她轻声答道,依旧用的是化名。
“南衣……”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在他唇齿间流过,仿佛带着某种审慎的意味。他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深思,随即笑道,“好名字,清雅别致,与姑娘很相配。在下赵元,暂居于此地访友。明日若得天晴,不知可否有幸邀南衣姑娘同游西湖?雨中西湖固然美,晴光潋滟下的西子湖,想必另有一番风致。”
乔南一本能地想要拒绝,与人同行易生变数,也容易暴露自身。但转念一想,方才他出手相救,自己若断然拒绝,未免不近人情,引人怀疑。更重要的是,或许可以借着同游的机会,更进一步地观察他,摸清他的底细和意图。
此人身份成谜,行为矛盾,与幽冥教是否有关?还是中原其他势力的探子?这些疑问盘旋在她心头。于是,她略作沉吟,便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清淡:“若明日雨停,天公作美,自当奉陪。”
“如此,甚好。”赵安元笑容加深,朝她拱手一礼,“那赵某便不多打扰了,姑娘好生休息,明日再见。”
看着他转身,撑开伞,那道挺拔的白色身影渐渐融入朦胧的雨幕之中,最终消失在街角,乔南一仍立在客栈门口,檐角的滴水声清晰可闻。
她轻轻握紧了袖中那枚温润的玉蝉,冰凉的触感让她纷杂的心绪稍稍安定。这个人,赵元,比她最初预想的还要复杂难测。武功高强,心思缜密,谈吐不凡,却又刻意掩饰锋芒,他接近自己,真的只是偶然吗?
而更让她感到一丝隐隐不安的是,面对这份复杂和未知,自己内心深处,似乎……并不全然是排斥与警惕,竟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勾起的探究欲,甚至……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与他相处时那片刻的、奇异的安心感。
这对于常年行走在刀锋边缘、习惯了孤独与警惕的月眠谷圣女而言,绝非一个好兆头。雨,依旧在下,江南的夜色,在水汽氤氲中,愈发显得迷离而深不可测。
这种既相互吸引,又相互戒备、暗中较劲的氛围,持续了月余。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他们在不知不觉中,都被对方的神秘、聪慧和独特气质所吸引。
直到那次在荒废古庙共同面对幽冥教徒,彼此的武功路数再也无法完全隐藏,那层窗户纸虽未捅破,但一种基于共同经历和彼此欣赏的微妙情愫,已然在雨后的古庙中,不可抑制地滋生。
他们都意识到,对方是自己行走江湖以来,遇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