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零时整。波兰总督辖区,布格河西岸攻击阵地。
数字清晰地刻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三小时十五分钟。时间仿佛被冻僵的血液,流动得异常缓慢而粘稠。绝对的黑暗与寂静统治着一切,连夏夜常有的虫鸣都诡异地消失了,仿佛大自然也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浩劫,屏住了呼吸。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任何动作、任何声响都显得突兀。大部分士兵蜷缩在散兵坑里或车辆旁,试图假寐,但紧绷的身体线条暴露了他们清醒的事实。
我无法待在沉闷的“罗蕾莱”战斗室内,那狭小空间此刻更像一口提前备好的铁棺。我溜达到车旁一片稍微开阔的草地上,坐下,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履带主动轮。几乎就在同时,旁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威廉·鲍尔那熟悉的身影无声地在我身旁坐下,他沉重的呼吸在微凉的空气中形成淡淡的白雾。
我们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并排坐着,仰头望着那片被稀疏星辰点缀的、墨蓝色的苍穹。遥远的星光冷漠地闪烁着,对地面上这数百万即将互相杀戮的生灵漠不关心。
“三个多小时……”最终还是威廉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够死上好几次了。”
他的话像一块冰,投入我本就纷乱的心湖。我没有转头,依旧望着星空,轻声回应:“你在想这个?”
“不然呢?”威廉的反问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想柏林那些大人物的宏伟计划?想我们为德意志赢得了多少‘生存空间’?”他嗤笑一声,笑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到了这个时候,卡尔,那些都是狗屁。脑子里转的,就只有怎么活过下一秒,下一分钟,以及……怎么死得痛快点,如果运气不好的话。”
他的话撕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将战争最赤裸、最核心的恐惧摊开在我们面前。这不是懦弱,而是经历了波兰、挪威、法国之后,一个老兵对死亡最真实、最清醒的认知。
“我记得奥托……”威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遥远而清晰的痛楚,“他死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感到害怕。一瞬间,就什么都没了。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中了弹,是希望像他那样干脆利落,还是有点时间……想想卡塞尔,想想我老婆孩子的样子?”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但我知道,他需要说出来,在这个最后的时刻,将这些压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倾倒出来。
“我们都希望是前者,威廉。”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没有痛苦。但谁也无法选择。”
“是啊,无法选择。”他重复道,沉默了片刻,然后忽然转向我,在极致的黑暗中,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卡尔,我们做个约定吧。”
“约定?”
“嗯。如果……如果我运气不好,交代在这里了,”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谈论明天早餐吃什么,“你以后要是能回去,帮我去看看卡塞尔的那家‘橡木桶’酒馆还在不在。告诉我老婆……算了,什么都别告诉她。就看看,然后替我喝一杯他们那儿的黑啤。”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这是托孤,是诀别,是一个男人在可能面对死亡时,最朴素也最沉重的请求。
“我答应你,威廉。”我郑重地说,声音有些发涩,“但你也要答应我,别轻易就把自己交代了。‘罗蕾莱’需要你的手,埃里希需要你把他带到射击位置,我们……都需要你。”
威廉似乎在黑暗中点了点头。“第二个约定,”他继续说,语气依旧平稳,“如果我们俩……有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把剩下那三个小子,埃里希、弗兰茨、保罗,尽可能全乎地带出去。他们还太年轻,不该烂在这片见鬼的土地上。”
这个约定,将车组的责任具体而残酷地绑定在了我们两人之间。它超越了上下级,是战友之间以生命为抵押的承诺。
“好。”我只有一个字的回答,却重若千钧。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夜风拂过草叶的细微声响。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贴近,但在这坦诚的对话中,恐惧似乎被分担了一些,转化为了某种更坚韧的东西——责任。
“第三个约定,”威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一丝近乎残酷的务实,“如果……如果我受了重伤,没救了,痛苦不堪……你知道该怎么做。”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心脏。我猛地转头,尽管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威廉!”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别废话,卡尔!”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强硬,“你是指挥官!你很清楚!在波兰,我们见过太多被遗弃的伤员,也见过太多因为不忍心而一起陪葬的例子。我不想那样!给我个痛快,然后带着剩下的人继续任务!这是命令!也是我……作为一个朋友的请求。”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在残酷的战场上,有时仁慈就是最大的残忍,尤其是对深入敌后的装甲兵而言。携带无法行动的重伤员,几乎意味着整个车组的覆灭。但这决定……太过沉重。
“……我……明白了。”最终,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这是一个我宁愿永远不需要履行的约定。
威廉似乎松了一口气,身体向后靠了靠,重新倚在履带上。“好了,”他像是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语气甚至轻松了一些,“该说的都说了。现在,心里反而干净了。”
我们不再谈论死亡。剩下的时间,我们只是静静地坐着,分享着沉默,分享着这份在巨大压力下达成的、关于生存与死亡的残酷共识。这三个约定,像三根坚固的缆绳,将我们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也为我们即将踏入的血色地狱,预先设下了一道心理上的防线。
我们知道,三个多小时后,炮火会撕裂夜空,钢铁会开始咆哮,生命会像草芥般被收割。但在此刻,在这最后的宁静里,我们完成了与死神的一次对话,用最直白的方式,确认了彼此的托付,也确认了在绝境中那冰冷而必要的选择。
午夜的低语消散在风中,留下的,是沉甸甸的承诺,和一颗被残酷现实淬炼得更加冰冷坚硬的心。时间,还剩三小时十四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