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群山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我们刚刚熬过补给断绝的危机,凭借着一点运气和自身的挣扎重新连上了战争的血脉,但死亡的阴影从未远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更加突兀、更加无情地降临。
那是在一次沿着一道漫长而开阔的雪原斜坡向上推进的行动中。我们的目标是夺取斜坡顶端的一片树林,那里被怀疑是敌军一个连级指挥所和迫击炮阵地。天气难得的晴朗,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能见度极好,但也让我们暴露无遗。
连队采用了我们逐渐熟悉的“山脊舞步”战术,坦克分散开来,交替掩护,步兵则呈散兵线,在坦克的火力阴影下艰难地在深雪中跋涉。我们“艾玛2”车组负责左翼的警戒和火力支援。威廉将坦克停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小丘后面,只露出炮塔,克鲁格仔细地搜索着斜坡上方那片幽暗的树林。
推进起初很顺利。右翼的坦克和步兵成功地清除了一处敌人的前沿警戒阵地,抓了几个俘虏。无线电里传来一阵短暂的、克制的乐观情绪。
然而,就在主力开始向树林边缘发起最后冲击时,异变陡生。
从树林深处,传来了几声沉闷的、与步枪截然不同的发射声——是迫击炮!
“迫击炮!注意规避!” 连长的警告声在无线电中尖锐响起。
但已经晚了。几发迫击炮弹带着凄厉的呼啸,划出高高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在了正在雪地上冲锋的步兵队伍中间!
“轰!轰!轰!”
爆炸声并不像重炮那样震耳欲聋,却带着一种更加残忍的、针对无防护目标的杀伤效率。白雪被染成了刺目的暗红色,破碎的肢体和武器装备被抛向空中。刚才还在奋力冲锋的灰色身影,瞬间倒下了一片。
“医护兵!医护兵!” 无线电里瞬间被声嘶力竭的呼救声和痛苦的呻吟所淹没。
我们离得有些远,无法提供有效的直射火力支援。克鲁格徒劳地转动着炮塔,试图找到那隐藏的迫击炮位,但它们躲在树林深处,根本无法瞄准。
“威廉,能不能再往前靠一点?” 我焦急地问道,看着远处雪地上那些挣扎的身影,心如刀绞。
“不行,前面是开阔地,太危险了!”威廉紧盯着潜望镜,声音沉重而无奈。
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那种无力感,比面对敌人的坦克炮更加令人窒息。
炮击持续了几轮,终于停歇了。步兵们重新组织起来,在坦克火力的掩护下,最终冲入了树林,肃清了残敌。战斗结束了,我们夺取了目标。
但胜利的代价是惨重的。
当后续部队开始打扫战场,收容伤亡时,我们接到了下车的命令,协助处理伤员和阵亡者。我们默默地下车,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向那片刚刚被死亡洗礼过的斜坡。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雪地上遍布着弹坑,周围散落着染血的绷带、炸坏的步枪和士兵们私人的小物件——一张被炸掉一半的家庭照片,一个裂开的怀表,一本浸透鲜血的笔记本。
医护兵和士兵们沉默地忙碌着,将还能动弹的伤员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送往后方。对于那些已经静止不动的,他们则默默地检查身份牌,然后用找到的帐篷帆布或军大衣,轻轻覆盖住他们的遗容。
我看到了汉斯。他是连里运输排的司机,一个总是乐呵呵的巴伐利亚大个子,喜欢吹嘘他家乡的啤酒和香肠。就在昨天,他还偷偷塞给过我们一小块他妻子寄来的熏肠。此刻,他静静地躺在雪地里,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那双曾经充满笑意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蓝色的天空,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水壶,壶身上有一个明显的弹孔。
我还看到了那个前几天刚刚补充到掷弹兵排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列兵。他蜷缩着,像在抵御寒冷,背上有一个可怕的、被弹片撕裂的伤口。他看起来甚至比奥托还要年轻。
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此刻都变成了冰冷的、覆盖着的轮廓。雪地上,用步枪临时插成的简陋十字架开始零星地出现,上面挂着阵亡者的身份牌或者钢盔。
我们没有说话。威廉默默地帮着一个医护兵将一具沉重的遗体抬上担架,他的嘴唇紧抿着,下颌的线条如同岩石般坚硬。克鲁格则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士兵们挖掘一个集体墓坑,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冻结,比周围的冰雪还要寒冷。
我蹲下身,从雪地里捡起一枚被炸飞的、属于某个阵亡士兵的胸牌,冰凉的金属触感直透心底。这就是战争,无关荣耀,只关乎死亡。它不在乎你是谁,来自哪里,有什么样的故事和牵挂。在迫击炮弹面前,在这片无名的挪威雪原上,生命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转瞬即逝。
这些第一批倒在北欧土地上的战友,他们的牺牲没有波兰战场上奥托那样瞬间的壮烈,却带着一种更加广泛、更加沉痛的集体悲伤。他们不是死于坦克对决,而是死于这种看似“低级”却同样致命的武器,死于这片美丽而残酷的雪原。
我们默默地帮忙,直到所有阵亡者都被安置好。夕阳西下,将雪地染成了凄艳的血红色。新的十字架在寒风中伫立,像一片突然生长出来的、沉默的森林。
我们回到“艾玛2”身边,坦克冰冷的装甲也无法驱散我们心中的寒意。威廉启动引擎,低沉的声音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哀鸣。
克鲁格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他们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答。我们驾驶着坦克,缓缓驶离这片刚刚树立起十字架的雪原。车辙碾过白雪,留下深深的印记,但用不了多久,新的风雪就会将这一切覆盖,包括那些刚刚埋下的尸体和十字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刻在了我们的心里。挪威,这片看似纯净的冰雪国度,用它冰冷的方式,再次向我们展示了战争吞噬生命的本质,不分青红皂白,不论时间地点。而我们,活着的人,只能带着这份新增的沉重,继续在这条布满死亡的道路上,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