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昂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激动,没有控诉,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列举一系列冰冷的数据,陈述一系列客观的事实。但正是这种平静的、不带任何煽动性的、近乎残酷的、直指本质的陈述,却比任何激昂的演说,都更具有穿透力,更具有……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冰冷的、真实的力量。
“魔法,或许能够移山填海,能够呼风唤雨,能够治愈伤痛,能够延长寿命,能够创造出如同这座府邸一般、永恒、精美、远离尘嚣的奇迹。” 利昂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冰冷、华丽、仿佛不属于人间的餐厅,扫过天花板上那巨大的、散发着永恒清冷光芒的魔法水晶吊灯,扫过光可鉴人、倒映着一切奢华与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地面,最后,重新落回玛格丽特姨母那冰蓝色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平静的眼眸上。
“但,那是属于‘你们’的奇迹,姨母大人。属于拥有天赋的、能够‘理解’、‘共鸣’、‘升华’的、少数人的奇迹。”
“对于地下的矿工,对于作坊的女工,对于田间的农夫,对于千千万万没有魔法天赋、生来注定在泥土、汗水、黑暗和贫困中挣扎求存的‘普通人’来说……”
利昂微微前倾身体,双手轻轻按在冰冷光滑的桌面上,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蓝色的火焰,在这一刻,仿佛燃烧到了极致,冰冷,炽烈,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般的、平静的疯狂:
“魔法,与悬挂在天穹的明月,与深埋地底的宝石,与传说中神灵的恩赐……并无本质的不同。它们都同样遥远,同样高不可攀,同样……与他们的苦难、他们的生死、他们的悲欢,毫无关系。”
“他们的寒冷,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能够燃烧取暖的煤炭,而不是一句高贵的、关于‘火元素奥秘’的咒文。”
“他们的饥饿,需要的是田地里能够多长出几穗的麦子,是磨坊里能够更高效磨出面粉的石磨,而不是一场华丽却无法填饱肚子的、法师老爷们举行的‘丰收祈福仪式’。”
“他们的疲惫,需要的是能够代替人力、提高效率、让他们有片刻喘息时间的机器,而不是一本深奥难懂、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关于‘生命能量循环’的魔法典籍。”
“魔法,是‘道’,是少数人的通天之梯,是‘你们’理解世界、改变世界、甚至……创造世界的伟大力量。我从未否定过它的伟大与神秘。”
利昂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更沉重的、仿佛能压垮人心的力量:
“但,对于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的、沉默的大多数来说,他们需要的,或许不是遥不可及的、名为‘道’的月亮。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盏能够照亮脚下三尺之地、让他们不至于在黑暗中摔得头破血流的、粗糙的、冒着黑烟的、甚至可能烫伤手的……油灯。”
“而这盏油灯,或许简陋,或许丑陋,或许伴随着烟雾和噪音,或许在您眼中,是‘粗鄙的把戏’,是‘可悲的模仿’,是‘对神圣的亵渎’……”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的话语,每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无声的、却令人灵魂震颤的轰鸣:
“但,它至少,是存在的。是触手可及的。是……属于‘他们’的。”
“蒸汽,或许如您所说,是燃烧,是消耗,是粗鄙的力量应用。但它,至少给了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人,一个……抓住光、抓住热、抓住一点点……改变自己那悲惨命运的可能性的……希望。”
“哪怕这希望,伴随着烟雾,伴随着噪音,伴随着掠夺,伴随着……您所预见的、一切可能的‘毁灭’。”
“但,姨母大人,”
利昂微微直起身,紫黑色的眼眸,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望向玛格丽特姨母那双仿佛万年不化的、冰蓝色的眼眸,也扫过旁边,那双不知何时已经抬起眼帘、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到难以形容的、混合了冰冷、审视、震惊、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冰层碎裂般的、震颤的目光,望向他的、艾丽莎的、紫罗兰色的眼眸。
“对于快要溺死的人来说,一根可能划伤手的、粗糙的浮木,和遥远天边、美丽却虚幻的彩虹……您认为,他们更愿意抓住哪一个?”
话音落下。
死寂。
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更加沉重、更加漫长、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被这冰冷到极致、也真实到极致的质问,彻底冻结了。
玛格丽特姨母,静静地坐在主位上,冰蓝色的眼眸,依旧平静地注视着利昂。但那平静之下,仿佛有万年冰川在缓缓移动,在无声地崩裂,在重新……冻结。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利昂能感觉到,那冰封的湖面之下,某种极其深沉、极其复杂、甚至……带着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被触动”的、涟漪,正在无声地扩散、激荡、然后,被更加坚固、更加寒冷的冰层,重新覆盖、镇压。
她没有回答利昂的问题。没有驳斥,没有赞同,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化的反应。她只是那样,平静地、近乎冷酷地,看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件突然出现了不可预测的、危险裂痕的、原本以为已经完全掌控的……实验样本。
而艾丽莎……
艾丽莎·温莎,那双紫罗兰色的、仿佛永恒冰封的、不起丝毫波澜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死死地、盯在利昂的脸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之前的冰冷审视,不再仅仅是纯粹的分析与计算。那目光中,似乎有某种东西,破碎了。是长久以来构筑的、关于“利昂·冯·霍亨索伦”这个“麻烦”、“实验体”、“不合格未婚夫”的、固有的、冰冷的认知?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关于“魔法”、“世界”、“力量”、乃至“存在意义”本身的、某些根深蒂固的、从未被撼动过的……信念的基石?
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交叠在腿上的、戴着冰蓝色丝质手套的双手,似乎,比之前,握得更紧了一些。手套下,“星霜之誓约”那冰冷的金属轮廓,仿佛透过薄薄的丝绸,传递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奇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悸动。
餐厅里,只有魔法水晶吊灯那永恒不变的、清冷的嗡鸣,在死寂中回荡,仿佛某种冰冷而恒定的、嘲笑般的背景音。
良久。
玛格丽特姨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开了目光。她不再看利昂,也不再看艾丽莎,只是将视线,投向了餐厅那巨大的、此刻只倒映着室内冰冷辉煌的落地窗,仿佛在凝视着窗外那无尽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希望……”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苍老,更加……空洞,仿佛从遥远的冰川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彻骨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寒意,“是这世上,最廉价,也最……危险的东西。”
“它让溺水者抓住浮木,也让飞蛾扑向火焰。”
“利昂·冯·霍亨索伦,”
她重新转过头,冰蓝色的眼眸,如同两颗亘古不化的寒冰星球,冰冷地、毫无感情地,凝视着利昂。
“你看到了黑暗,这很好。但你选择点燃的,或许不是照亮前路的灯,而是……焚尽一切的、毁灭之火。”
“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言语,只是缓缓地、从那张象征着绝对权威的主位上,站了起来。深紫色的法师长袍,随着她的动作,流淌出冰冷的、沉重的弧线。她没有再看利昂一眼,也没有看艾丽莎,只是迈着平稳、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步伐,转身,离开了餐厅。那背影,挺拔,孤高,仿佛一座移动的、永不融化的冰山,将所有的疑问、所有的对峙、所有的、关于“希望”与“毁灭”的沉重话题,都抛在了身后,留给了这片冰冷、死寂、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洗礼的、奢华空间。
餐厅里,只剩下利昂,和依旧静静坐在那里、仿佛一尊完美冰雪雕像的、艾丽莎·温莎。
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寂静。
利昂缓缓地、松开了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双手。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有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渗出,但他仿佛毫无所觉。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蓝色的火焰,在经历了刚才那番冰冷、沉重、近乎撕裂灵魂的陈述与对峙后,似乎燃烧得更加平静,也更加……幽深,如同冰层下最深处、无声奔流、却永不熄灭的、地心之火。
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有些路,一旦选择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与魔法,与斯特劳斯家族,与这个帝国旧秩序的最后一丝、名为“温情”或“妥协”的脆弱纽带,或许,就在刚才那番冰冷、真实、残酷的对话中,被他自己,亲手……斩断了。
从此,冰与火,魔法与蒸汽,旧秩序与新世界,将不再有模糊的边界,只有……冰冷的、你死我活的、对峙。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长桌另一端,那个依旧如同冰雪雕像般、一动不动地坐着的、月白色的身影。
艾丽莎·温莎,也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仿佛隔着两个世界的、永恒的……静默。
以及,那无声回荡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的质问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