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伽门农的船只,带着远航归来的疲惫与伤痕,终于在一个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傍晚,驶入了迈锡尼控制的海域。了望塔上的士兵早已将消息传回,当旗舰的轮廓出现在海平线上时,港口并未出现预料中万人空巷的欢呼场面,只有一队穿着整齐、神情肃穆的皇家卫士,以及几位身着华服、表情难以捉摸的宫廷官员,在码头上静默地等候。
船靠岸,跳板放下。阿伽门农第一个踏上故乡的土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熟悉的尘土与橄榄树的气味,并未带来预想中的安宁,反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祭祀时焚香的清冷气息。他甩开这莫名的感觉,挺直了因长途航行而略显僵硬的脊背,努力让那件象征胜利与王权的紫色斗篷,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展现出征服者应有的威仪。
“恭迎陛下凯旋!”官员们躬身行礼,声音整齐划一,却缺乏真正的热情。为首的官员上前一步,是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心腹之一,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王后陛下已在宫中备下盛宴,为陛下洗尘。请陛下乘舆驾回宫。”
没有民众的夹道欢迎,没有鲜花与欢呼,这略显冷清的迎接,让阿伽门农心中掠过一丝不快,但旋即被对盛大宴席和舒适宫殿的期待所取代。他点了点头,在卫士的簇拥下,登上了等候已久的、装饰华丽的皇家马车。
马车驶过寂静的街道,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街道两旁的房屋门窗紧闭,偶尔有窗帘掀开一角,露出窥探的眼睛,又迅速合拢。一种无形的、令人不安的静谧,笼罩着这座本该为英雄归来而沸腾的城市。
宫殿那雄伟的狮子门敞开着,如同巨兽沉默的口。马车径直驶入,穿过前庭,在主殿前停下。殿门大开,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隐隐传来,似乎确实是一场盛宴。
阿伽门农走下马车,整理了一下斗篷,迈步踏入殿门。
瞬间,喧嚣与热浪扑面而来!
巨大的宴会厅内,烛台高擎,火光跳跃,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亮如白昼。长桌上摆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美酒佳肴,金银器皿在火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迈锡尼的贵族与将领们似乎都已到场,他们举着酒杯,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葡萄酒的醇厚以及各种香料混合的浓郁气味。
而在这片辉煌景象的中心,克吕泰涅斯特拉 正含笑向他走来。
她今日的装扮,堪称惊艳。一袭酒红色的长裙,以金线绣出繁复的麦穗与权杖图案,紧紧包裹着她依旧曼妙的身姿,勾勒出成熟女性独有的风韵。她那头深紫红色的卷发盘成高贵的发髻,鬓边簪着一朵新鲜的、深红色的玫瑰,与她耳垂上摇曳的红宝石耳坠相映生辉。她的脸上施了薄薄的脂粉,遮掩了可能存在的疲惫,双颊泛着恰到好处的红晕,唇上点着朱色,嘴角噙着一抹温柔而欣喜的笑意,眼中波光流转,既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又有身为王后的雍容华贵。
“欢迎回家,我的王,希腊最伟大的英雄。”她的声音清越动听,如同最美妙的里拉琴音,她伸出戴着宝石戒指的纤手,主动挽住了阿伽门农的手臂。
这完美的迎接,这盛大的场面,这美艳动人的妻子,瞬间驱散了阿伽门农心中所有的不快与疑虑。十年的征战,奥利斯港的阴霾,归途的艰辛,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他任由克吕泰涅斯特拉挽着,脸上露出了真正放松乃至有些得意的笑容,在众人的注目与恭维声中,走向那为他预留的主位。
“看啊!我们的王回来了!”
“为阿伽门农王的胜利干杯!”
“迈锡尼的荣耀永存!”
欢呼声、祝酒声此起彼伏。阿伽门农被这热烈的气氛所感染,接过侍女奉上的金杯,与众人共饮。美酒入喉,甘醇烈性,迅速点燃了他的血液。他开始接受贵族们的敬酒,讲述特洛伊战场上的片段,享受着久违的、被崇拜与拥戴的感觉。
克吕泰涅斯特拉始终陪伴在他身侧,为他布菜,为他斟酒,巧笑嫣然,应对自如。她时而附在他耳边低语,似是夫妻间的亲昵,时而又与周围的贵族谈笑风生,将宴会的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她的存在,就像一层华丽而温暖的丝绸,将阿伽门农紧紧包裹,让他彻底沉醉在这“胜利者”的荣光与“家庭”的温情之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阿伽门农已有了七八分醉意,脸颊泛红,眼神也有些迷离。长途航行的疲惫,加上酒精的催化,让他感到浑身粘腻,渴望清洗。
这时,克吕泰涅斯特拉适时地倾身过来,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的王,一路风尘仆仆,定是辛苦了。我已命人在您的浴池备好了温暖的香汤,加入了舒缓筋骨的草药。不如先去沐浴更衣,解解乏,再回来与诸位尽兴,如何?”
她的提议如此体贴入微,正中阿伽门农下怀。他拍了拍克吕泰涅斯特拉的手背,含糊地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克吕泰……”说着,便有些摇晃地站起身。
克吕泰涅斯特拉立刻招来两名心腹侍女(实则是埃癸斯托斯安排的人),吩咐道:“小心扶陛下去浴池伺候。”
阿伽门农毫无戒心,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了喧嚣的宴会大厅,走向宫殿深处那条通往私人浴池的、铺着深色石板的回廊。
回廊里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相隔甚远的油灯投下摇曳的光晕。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越往里走,宴会的声音便越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的、带着湿气的寂静。
浴池所在的房间门敞开着,里面水汽氤氲,弥漫着草药的清香。一个巨大的、以大理石砌成的方形浴池占据了大半个房间,池水中漂浮着花瓣和药草。池边放着沐浴用的油膏、软布和一套干净的衣袍。
阿伽门农挥退了侍女,独自脱下沉重的甲胄和那件沾满酒渍与旅途尘土的紫色斗篷,随意扔在一旁。他赤脚踏上冰凉的石板,一步步走入温暖的池水中。温热的水流包裹住他疲惫的身躯,带来一阵舒适的松弛感。他闭上眼,仰头靠在池壁,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脑海中或许还在回响着宴会的喧嚣,勾勒着未来的宏图。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沉浸在温水带来的惬意中时,一个高大的、穿着深色斗篷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浴池房间的阴影角落里。是埃癸斯托斯。他手中握着一柄形状奇特、带着倒钩的渔网,以及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
也没有注意到,在浴池另一侧的帷幕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 也悄然现身。她已褪去了方才宴会上华美的外袍,只穿着一件贴身的、颜色深暗的长裙,脸上那温柔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眼底深处燃烧着的、积压了十年的仇恨火焰。
阿伽门农似乎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流,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就在这一刹那!
埃癸斯托斯猛地将手中的渔网抛出!那特制的、以坚韧牛筋编织、缀满青铜倒钩的网,如同乌云罩顶,精准地覆盖了整个浴池,将阿伽门农赤裸的身躯牢牢罩住!
阿伽门农猝不及防,被渔网缠了个结实!倒钩刺入他的皮肉,剧痛让他瞬间清醒,发出又惊又怒的吼叫:“谁?!放肆!”他奋力挣扎,但越挣扎,渔网收得越紧,倒钩撕扯得越深,鲜血瞬间从无数个细小的伤口中渗出,染红了清澈的池水。
埃癸斯托斯从阴影中大步走出,脸上带着狰狞而快意的笑容,他手中的短剑在氤氲的水汽中反射着死亡的寒光。
与此同时,克吕泰涅斯特拉也从帷幕后缓缓走出,她站在池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网中徒劳挣扎的丈夫,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只有冰冷的、大仇即将得报的决绝。
“克吕泰?!是你?!为什么?!”阿伽门农看清了池边的妻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暴怒。
克吕泰涅斯特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对埃癸斯托斯下达了最后的命令:“为了伊菲革涅亚。”
埃癸斯托斯狞笑着,举起了短剑。
阿伽门农发出了最后一声绝望而不甘的咆哮,但这咆哮声被厚厚的石墙与宫殿深处的喧嚣所吞没。
短剑带着复仇的冷光,猛地刺下!
鲜血,如同盛开的诡异花朵,在温热的池水中迅速弥漫开来。那件被随意丢弃在池边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胜利荣光的紫色斗篷,被飞溅的鲜血浸染,颜色变得愈发深沉、刺目。
浴池的水,渐渐被染成一片不祥的暗红。
宫闱深处,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被夜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