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白日的血腥,却吞噬不了特洛伊平原上弥漫的悲伤与紧张。普里阿摩斯王驾驭着装载赎礼的马车,在老传令官伊代俄斯的陪伴下,车轮碾过战场遗留的残骸与血洼,发出孤独而坚定的声响,驶向那片星火点点、如同匍匐巨兽般的希腊营地。
他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哨兵的警觉。然而,就在卫兵们厉声喝问、即将引来更多人围堵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若有若无的、带着神性光辉的身影悄然浮现——是神使赫尔墨斯。他手持盘蛇杖,头戴翼帽,以神力蒙蔽了普通士兵的感官,并亲自引领着这辆承载着一位父亲全部希望的马车,悄无声息地穿过层层营垒与巡逻队,径直来到了阿喀琉斯那位于营地核心的、寂静的营帐之前。
“达耳达诺斯之子,”赫尔墨斯的声音如同耳语,对惊魂未定的普里阿摩斯说道,“前面便是珀琉斯之子的营帐。进去吧,抱住他的膝盖,以他父亲、他母亲、他儿子的名义恳求他。命运的转折,就在你此行的勇气之中。” 言毕,他的身影便如轻烟般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普里阿摩斯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恐惧、屈辱与国王的尊严都深深压下。此刻,他只是一个想要带回儿子尸体的父亲。他示意伊代俄斯留在外面看守礼物,然后,独自一人,颤抖着却坚定地,掀开了阿喀琉斯营帐的门帘。
帐内,灯火通明。阿喀琉斯刚刚用完简单的晚餐,他的武器和铠甲放置在一旁,闪烁着冷硬的光泽。帕特罗克洛斯的遗体被安放在一张铺着洁白亚麻布的榻上,经过简单的清洗,却依旧掩盖不住死亡的苍白。阿喀琉斯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个金杯,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不知在思索什么,抑或只是沉浸在无边的空虚里。
普里阿摩斯的闯入,打破了这死寂。阿喀琉斯猛地抬起头,那双灰色的眼眸瞬间锐利如鹰隼,锁定在闯入者身上。当他看清来人那布满皱纹、泪痕未干、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与恳求的面容时,即便是他,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没有预想中的怒吼与刀兵相向。营帐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寂静。
普里阿摩斯没有犹豫,他快步上前,在阿喀琉斯反应过来之前,做出了一个让所有英雄都会震惊的举动——他俯下身,伸出那双苍老的、曾经执掌王权的手,紧紧地、卑微地抱住了阿喀琉斯的膝盖!并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那双刚刚杀死他儿子的、沾染过无数鲜血的手上!
“神一样的阿喀琉斯,”普里阿摩斯的声音因激动和长途跋涉而沙哑颤抖,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想想你那在弗提亚的年迈父亲,珀琉斯!他和我一样,已是风烛残年,白发苍苍,也许此刻正被邻人欺凌,孤立无援,翘首期盼着爱子的归来……”
他抬起泪眼,仰视着阿喀琉斯那冰冷而年轻的脸庞,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阿喀琉斯的膝盖上。
“而我,比他更加不幸!我生养了五十个儿子,他们曾是特洛伊的骄傲……可如今,大部分都已战死沙场……而最英勇、最令我自豪的赫克托耳,守护特洛伊的支柱,也……也死在了你的手下……”
老人的哭声再也无法抑制,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我来到这里,来到了希腊人的船边,来到了你的面前,亲吻着这双杀死我众多儿子的手……我带来了难以计数的赎礼……神一样的阿喀琉斯,请你敬畏神明,怜悯于我,想想你自己的父亲!我比他更值得怜悯,因为我承受了世间凡人从未承受过的痛苦——亲吻着那双杀死我儿子的手!”
这番泣血的恳求,如同最沉重的撞锤,一下,又一下,狠狠撞击在阿喀琉斯那被仇恨冰封的心墙上!
父亲珀琉斯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浮现,那慈祥而日渐衰老的面容,与眼前这位悲痛欲绝的老王,何其相似!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从一个“仇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那纯粹的、超越国仇家恨的父爱,像一道灼热的光,刺入了他灵魂最黑暗的角落。
他想起了帕特罗克洛斯,想起了失去挚友那噬骨的痛。而眼前这位老人,失去的是亲生骨肉,是整整五十个儿子中的翘楚!
仇恨的坚冰,在这汹涌的、属于人类最原始情感的暖流冲击下,开始发出细微的、却清晰可闻的碎裂声。
阿喀琉斯没有说话,但他紧抿的嘴唇微微松动,那双总是燃烧着怒火或一片死寂的灰色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了真正属于“人”的、复杂而汹涌的波澜。他伸出手,不是推开,而是轻轻扶住了普里阿摩斯颤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他看着老人那充满哀求与绝望的眼睛,又望向一旁榻上帕特罗克洛斯安详(经过处理后的)却冰冷的遗容。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悲悯,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扶着普里阿摩斯坐下,然后,这位希腊最伟大的英雄,竟然也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帕特罗克洛斯,而是为了这世间所有无法避免的、战争带来的生离死别,为了这超越了敌我界限的、共通的、属于人类的巨大悲伤。
两位英雄,一位是杀子仇人,一位是丧子父亲,在这寂静的营帐中,相对而坐,一同为命运的无常与战争的残酷,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良久,阿喀琉斯止住哭泣,他站起身,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不再冰冷:
“老人家,你确实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你的勇气令我动容。我接受你的赎礼,会将赫克托耳的遗体交还于你。”
他亲自走出营帐,吩咐侍从将赫克托耳的遗体小心地抬下阿喀琉斯的战车,用清水和香膏仔细清洗,涂抹上防止腐坏的橄榄油,并用柔软的亚麻布包裹起来,安置在普里阿摩斯带来的、铺着华丽毛毯的马车上。
整个过程,阿喀琉斯都亲自监督,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庄重。
当一切就绪,他看着普里阿摩斯,最后说道:
“我们会为你和你的队伍安排休战十二天,足够你们返回特洛伊,并为赫克托耳举行隆重而体面的葬礼。在此期间,希腊人绝不会进攻。”
普里阿摩斯千恩万谢,老泪纵横。他登上马车,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阿喀琉斯,那眼神中,已没有了仇恨,只有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感激、悲伤与了然的情绪。
马车载着赫克托耳的遗体与一位父亲破碎的心,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缓缓驶离了希腊营地,驶向特洛伊。
阿喀琉斯独自站在营帐外,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仇恨的锁链,似乎在这一夜,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人性的悲悯与宽恕——悄然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