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的崩塌声、人们的惊呼哭喊声,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燃烧的帷幕,变得遥远而不真切。赫拉克勒斯的世界,只剩下一种感觉——痛!
那不再是单纯的灼烧,而是诅咒的毒液与他沸腾的神血、与他体内残余的阿瑞斯神力激烈冲突、彼此吞噬所引发的、从每一个最微小的微粒层面爆发的崩解与毁灭!他的皮肤已然完全焦黑碳化,如同被雷击过的古木,寸寸龟裂,裂缝中透出暗红色的、如同熔岩般的光芒。肌肉在抽搐中熔化,筋腱在断裂中卷曲,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在那内部爆发的恐怖能量下化为齑粉。
那件浸毒的长袍早已化为灰烬,但诅咒的力量已然如同最恶毒的寄生虫,深深扎根于他的血脉、骨髓乃至灵魂深处,持续不断地释放着焚毁一切的毒焰。他不再疯狂地破坏,因为那极致的痛苦已经剥夺了他大部分的行动能力,只能蜷缩在自身造成的废墟中央,如同一座濒临喷发的火山,发出压抑到极致、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与喘息。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刀片,灼热的空气灼伤着他的气管与肺叶。他的视野一片血红,那是血液在眼球中沸腾,也是痛苦为整个世界蒙上的色彩。他能感觉到生命正在以一种残酷而迅速的方式从他这具曾经无敌的躯壳中流逝。
“呃……啊……”
他想嘶吼,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意识在无边苦海中沉浮,往昔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闪现——涅墨亚狮子的咆哮、勒耳那沼泽的毒雾、冥府三头犬的獠牙、金苹果园的辉光……还有,德伊阿涅拉在月光下温柔的微笑,她递过那件长袍时眼中复杂难明的光……
德伊阿涅拉!
这个名字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再次狠狠刺入他已被焚烧得千疮百孔的心脏!比肉体的痛苦更甚的,是那被最深爱、最信任之人背叛所带来的、灵魂被彻底碾碎的绝望!
为什么?
他一生征战,屠戮怪物,完成不可能之伟业,背负着原罪与赫拉的诅咒,挣扎求生。他以为在卡吕冬找到了最终的安宁,找到了可以抚平一切创伤的港湾。可最终,这港湾却成了埋葬他的坟场,给予他致命一击的,正是他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人!
恨吗?滔天之恨!
怒吗?焚世之怒!
但在这超越凡人理解极限的痛苦面前,连恨与怒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最终剩下的,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这一切的厌弃,以及对终结的强烈渴望。
死!
他想要死!
这无尽的痛苦,这被背叛的命运,这充满讽刺与折磨的人生……他再也不想要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般席卷了他残存的意识。求死之志,前所未有的强烈,甚至压过了那焚身的痛苦!
他挣扎着,用那双已然焦黑见骨的手臂,支撑起破碎不堪的身体。每动一下,都有碳化的皮肤碎片和暗红色的、如同熔岩般的血液混合物簌簌落下。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躲在远处废墟后,惊恐地看着他,却无人敢上前的卡吕冬人——俄纽斯王悲痛的脸,福伯斯紧握的双拳,还有那些曾经崇敬他的民众恐惧的眼神。
没有看到她。
德伊阿涅拉……
一丝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闪过心头,但立刻被更汹涌的痛苦与求死的意志淹没。
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卡吕冬,死在这片给予他最后温暖却也带来最终毁灭的土地上。不能以一个疯狂毁灭、被毒焰焚身的怪物形象,死在这些人面前。
他要离开!
他要找一个地方,一个配得上他赫拉克勒斯结局的地方,安静地、独自地迎接死亡!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支撑着他那本该早已崩溃的躯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如同一具来自冥府的、行走的焦尸,每一步都在地面上留下一个燃烧的、粘稠的脚印。
“赫拉克勒斯!”俄纽斯王发出悲呼。
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他的目光穿透了崩塌的宫殿穹顶,望向了远方,望向了希腊层峦叠嶂的群山。
他开始迈步,向着宫殿外走去。所过之处,空气因高温而扭曲,残留的木质结构被他身上散发的热力点燃,发出噼啪的燃烧声。人群惊恐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无人敢阻拦,也无人能阻拦。
他走出了卡吕冬的王宫,走出了这座他曾视为家的城邦。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遵循着本能,向着人迹罕至的、最高的山峦走去。
每一步,都是煎熬。
每一步,都在走向终结。
焚身之苦,蚀魂蚀骨。
求死之志,坚如磐石。
英雄末路,独自背负着所有的痛苦、背叛与诅咒,踏上了最后的、通往寂灭的旅程。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不久,那座他们曾共享温情的庭院里,德伊阿涅拉的尸体被发现。百合花丛中的鲜血,与赫拉克勒斯离去的焦黑足迹,共同构成了这场悲剧最凄厉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