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持续不断地往自身情感波动中掺入“杂质”,如同在一条奔涌的大河中悄无声息地滴入墨汁。这个过程漫长而煎熬,需要他时刻维持着高度的精神专注,对刚刚有所恢复的道味核心亦是沉重的负担。琉璃色的裂痕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种对抗的代价。
然而,那覆盖全城的、无形的“情感采样巨网”依旧稳定运行,冰冷而高效,似乎并未因他这点微不足道的“污染”而产生任何明显的波动。海量的数据依旧源源不断地汇向未知的维度,观察者的意志沉浸在那浩瀚的信息处理中,仿佛一个永不停歇的精密仪器。
就在川几乎要认为自己的努力完全是徒劳时,变化,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悄然显现。
最先察觉到异样的,并非川,也不是未来监测中心,而是生活在城中的普通人。
王瘸子发现,自己摊位前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的表情似乎变得……单调了一些。不是失去了表情,而是那些过于鲜明的喜怒哀乐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趋于“平均”的情绪状态。连讨价还价时的争执,都少了几分火气,多了几分……程序化的意味?
那位年轻妈妈也感觉,邻里之间的闲聊,似乎不如以往那般生动。大家依然会打招呼,会谈论家长里短,但话语中那种鲜活的情感色彩,仿佛被一层薄纱遮住了,变得有些模糊和平淡。
甚至,连空气中飘荡的、属于这个时代特有的那种混杂着奋斗、迷茫、朴素期望的复杂“气息”,也似乎正在被一种更加“温和”、“稳定”的氛围所稀释。
这种变化极其缓慢,细微到几乎无人会特意注意,更无人会将之与某种超自然力量联系起来。它就像气候的悄然变迁,身处其中的人只会逐渐适应。
但川感知到了。
当他将心神融入周围的环境,他能“尝”到那股原本鲜活、跳跃、充满偶然性的“人间烟火气”,正在被一种无形之力缓缓地“熨平”。不是压制,而是某种……“引导”?将过于激烈的情感向中间值拉拢,将过于偏离常规的行为模式向“平均值”修正。
观察者建立的宏观情感模型……开始生效了。川心中升起一股明悟。它正在利用这个初步成型的模型,极其轻微地、反向影响着现实世界的情感环境!它不是在创造情感,而是在进行“情感调谐”,试图让整个城市的情感波动,更符合它通过大数据分析得出的“标准模式”!
未来监测中心也终于捕捉到了这种大规模的趋势性变化。
城市范围内的情感熵值正在缓慢但持续地降低!许星指着屏幕上那条开始呈现稳定下降趋势的曲线,情感波动的极端值出现频率减少,中间区域密度增加。观察者……它不仅在建模,它还在尝试应用这个模型!它在优化它所处的‘实验环境’!
它在试图创造一个更‘稳定’、更便于观察和预测的情感背景场。源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这样下去,整个城市居民的情感丰富性和创造力都会在无形中被削弱。这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精神同化。
川感到一阵寒意。他终于明白了观察者的终极目的之一。它不仅仅是要理解人类情感,它还要“管理”和“优化”人类情感,使其变得更加“有序”和“可控”。而他自己,这个情感与规则深度绑定的特殊样本,无疑是它这个宏大实验中最需要被“理解”和“归化”的关键节点。
他注意到,那股试图“熨平”情感的力量,在掠过他周身时,遇到了明显的“阻力”。他那些精心掺入的、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杂质”情感,如同坚韧的野草,顽强地抵抗着这种同化。他的情感波动,在这个逐渐变得“平滑”的情感背景场中,显得格外“刺眼”和“不规则”。
这似乎进一步引起了观察者的注意。
那无形的注视,再次聚焦于他,但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解析或好奇,而是带上了一种……“审视工作成果”般的意味。它像是在检查一个难以处理的“瑕疵点”,思考着如何将这个不和谐的变量,也纳入它那正在不断完善的情感模型之中。
川能感觉到,一股更加精密的、针对他个人的“情感调谐”力量,开始如同无形的刷子,一遍遍试图拂过他情感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棱角,试图将他的乡愁、他的孤独、他的未来记忆,也都“熨平”,融入这个七十年代的“情感平均之”。
这种调谐并非强制,而是一种潜移默化的“诱导”,仿佛在他耳边低语,告诉他应该更“像”一个真正的七十年代青年,应该更“纯粹”地投入当下,忘记那些不该存在的杂念。
抵抗变得异常艰难。他需要时刻警醒,固守本心,如同逆水行舟,稍有不慎,就可能被那无形的潮流同化,失去自我中最独特的部分。
就在他全力对抗这股针对个人的“调谐”时,李卫国带着一脸难以掩饰的低落,从外面回来了。
“师父,”少年闷闷地坐在门槛上,“我觉得……我好像变笨了。”
川心中一紧:“怎么了?”
“就是……就是那种感觉。”李卫国努力组织着语言,“以前背书,有时候卡住了,心里会着急,会不服气,憋着一股劲儿非要把它啃下来。可现在……卡住了就卡住了,心里头平平的,好像也没啥大不了。还有,看到赵大娘纳的鞋底,以前会觉得真好看,想着以后也要学,现在看了,就觉得……嗯,是挺好看的。”
他描述的不是知识的遗忘,而是那种推动学习、激发兴趣的“内在驱动力”正在减弱。那种属于少年的、鲜活的好奇心与好胜心,正在被一种平淡的、缺乏激情的“接受”所取代。
连李卫国都开始被影响了!
川看着少年那有些茫然的脸,一股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攫住了他。
观察者的情感模型,不仅在于“理解”,更在于“塑造”。它正在无形中,扼杀着这个时代最宝贵的生机与活力,扼杀着未来无限的可能性。
他不能再仅仅满足于被动地污染自身样本了。
他必须找到一种方式,更主动地去冲击、去破坏那个正在成型的、冰冷的情感模型。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微小的骰镜上。它依旧在规则空洞的边缘顽强地闪烁着,虽然效果大不如前,但仍是这片区域中,少数还能催生“可能性”的源泉。
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观察者用情感模型来“调谐”现实,那他,就要用这筛境,来放大现实中被模型压抑的、最原始、最强烈、最无法被“平均”的……情感爆发。
他要在这个被逐渐“熨平”的情感湖面上,投下一块巨石。
而这块“石头”的目标,他已然选定——正是那片刚刚经历了老陈师傅病痛、流言与群体焦虑的钢铁厂宿舍区。
那里,潜藏着足够强烈、足够原始的情感燃料。
只是,点燃它,需要一根特殊的引信,也需要承担……将自身彻底暴露在观察者怒火之下的风险。
川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决绝。
他看了一眼尚且懵懂的李卫国,心中默念。
有些火,必须有人去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