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龙虎山后山。
雾气未散,露珠挂在草叶尖端,摇摇欲坠。
“哗啦——”
一瓢清水顺着粗糙的树皮浇下。
张之维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灰布道袍,挽着袖子,手里提着个不知从哪捡来的破铁桶,动作慢条斯理,像是在伺候刚出生的亲孙子。
“柳兄,今日这水,可是老道我特意去山腰取的无根泉,甜得很。”
老天师一边浇水,一边眯着眼,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里精光内敛。
他把手掌贴在树干上,看似是在感应树木的生长状况,实则体内金光咒悄然运转,贪婪地捕捉着老柳树溢散出的那一丝丝乙木道韵。
蹭。
硬蹭。
自从被罚看守后山,这老头算是彻底放飞了自我。
什么天师威仪,什么正一领袖,哪有在柳兄这里白嫖经验来得实在?
“老东西,收收味儿。”
一道神念懒洋洋地在他脑海里炸响。
树冠微微摇晃,几根柳条不轻不重地在张之维那花白的丸子头上抽了一下。
“再吸,都要被你吸秃噜皮了。”
张之维也不恼,嘿嘿一笑,顺势收回手,脸上满是得了便宜卖乖的褶子:“柳兄小气,老道我这也是为了更好地给您看家护院嘛。”
楚休没理这老货。
这老道士不仅心眼多,脸皮也越来越厚了,简直跟张楚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过,有个绝顶高手当免费保安兼园丁,这点利息给他也就给了。
视线流转。
不远处的空地上,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很有节奏。
马仙洪光着膀子,露出精壮的上身,脖子上挂着那串标志性的“噬囊”,正满头大汗地对着一堆废铜烂铁较劲。
那是之前碧游村大战留下的法器残骸。
如今,这位曾心比天高的新截教教主,成了后山的“包工头”。
“马村长,这里不对。”
楚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挑剔。
“我要的是那种从地里长出来的感觉,不是让你用钢筋水泥堆个碉堡。”
“把你那些直角、直线都给我去掉。”
“道法自然,懂不懂?”
马仙洪手里的锤子一顿,嘴角疯狂抽搐。
他看着眼前这个按照楚休要求设计的图纸——主体是竹林,结构却要用到最精密的榫卯结构,还得在关键节点嵌入能聚灵的法器核心。
最离谱的是,这位“老板”要求建筑材料必须是活的。
要让房子自己“长”成房子的样子。
这特么是炼器?这是造物主干的活吧!
“老板……这技术难度有点超纲了。”马仙洪擦了一把汗,语气卑微,“用神机百炼控制死物我在行,但控制活物生长……那是您的权柄。”
“笨。”
一根柳条伸过来,点在马仙洪的眉心。
一股关于“植物经脉”与“能量传输”的感悟,粗暴地塞进了他的脑子。
“把你的机关术当成骨架,把我的乙木之气当成血肉。”
“别总想着控制,要想着引导。”
马仙洪浑身一震。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一直用算盘计算的人,突然被塞了一台超级计算机。
原本死板的炼器思路,瞬间被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我是……园丁。”马仙洪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不仅是修剪枝叶,还要……嫁接神迹!”
他抓起地上一截断裂的“如花”傀儡手臂,不再是用炉火熔炼,而是尝试着引导周围的草木精气注入其中。
楚休收回视线。
很好,这个高级技工算是上道了。
至于那边的“一家三口”……
树下。
冯宝宝正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树干上,脸颊贴着树皮,嘴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显然是睡得正香。
张楚岚盘腿坐在旁边,黑眼圈重得像被人打了两拳。
他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正在苦逼地记录着什么。
“今早七点,宝儿姐心跳平稳,无异常能量波动。”
“八点,宝儿姐表示想吃红薯,食欲旺盛。”
“九点,宝儿姐试图把老天师的胡子编成麻花辫,被制止……”
写完,张楚岚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头顶那遮天蔽日的树冠。
“柳爷,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我现在感觉自己不像个天师,像个高级护工。”
楚休的树叶沙沙作响,传出的神念带着几分戏谑:“怎么?不愿意?”
“愿意!那哪能不愿意啊!”张楚岚立马换上一副狗腿的表情,“就是……柳爷,您看宝儿姐现在这状态,除了本能啥也不会。”
“咱们以后要面对的可是那个什么‘伊甸园’,光靠我这点微末道行,不够看啊。”
这小子,开始哭穷要好处了。
楚休也没戳破,只是淡淡道:“你知道当年的三十六贼,为什么要冒死领悟八奇技吗?”
张楚岚耳朵一竖:“因为那是通天的手段?”
“屁。”
楚休嗤笑一声。
“所谓的八奇技,不过是那个叫无根生的人,试图从八个不同的角度,去解析这个世界的‘源代码’。”
“炁体源流是总纲,神机百炼是物质重组,拘灵遣将是灵魂干涉……”
“如果能把这八种力量合而为一,或许能重现上古时期‘绝地天通’的手段,在这个漏成了筛子的世界上,重新加把锁。”
张楚岚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
他张大了嘴巴,脑子里像是有一道闪电划过。
“绝地天通……锁……”
他明白了。
柳爷这是在给他指路。
要想彻底解决冯宝宝身上的隐患,要想对抗那个能随意修改现实的“园丁”,光靠蛮力是不行的。
得掌握规则。
“懂了。”张楚岚捡起笔,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既然这世道不让咱们活,那咱们就改了这个世道的规矩。”
“孺子可教。”
楚休很满意。
就在这时。
后山禁地深处,那处一直被浓雾笼罩的洞府,突然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碧绿光芒。
嗡——
一股极为纯净、却又带着几分凌厉的草木气息,冲天而起。
正在干活的马仙洪、偷懒的老天师、记录数据的张楚岚,同时转头看去。
只见光芒散去。
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走出。
陆灵珊。
此时的她,气质大变。
如果说以前她是依附于大树的柔弱藤蔓,那么现在,她已经成长为一株带刺的毒玫瑰。
她在楚休的生命精华滋养下,正式踏入了先天之境,甚至觉醒了部分“木魅”的血脉神通。
“大人……”
陆灵珊赤足踩在草地上,每走一步,脚下便有花草盛开。
她满心欢喜,想要第一时间向她的神明展示自己的进步。
然而。
当她的目光落在老柳树下时,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里。
一个穿着邋遢、头发乱糟糟的女人,正毫无形象地抱着“大人”的本体,口水都快流到了那神圣的树皮上。
那是她的位置。
那是只有她才有资格触碰的圣地。
“你是谁?”
陆灵珊的声音很轻,但周围的气温却陡然下降了几度。
无数根尖锐的荆棘,在她身后的草丛中悄然探出头,像是一群蓄势待发的毒蛇。
正在睡觉的冯宝宝耳朵动了动。
她睁开眼,歪着头看了看陆灵珊,一脸茫然:“我是哪个?”
然后她转头看向张楚岚,指了指陆灵珊:“张楚岚,这个女娃子想打架蛮?”
张楚岚头皮发麻。
他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那股浓烈的酸味和杀气。
这是正宫出关,撞见了备受宠爱的“傻白甜”?
修罗场啊!
“那个……陆仙子,误会,都是误会!”张楚岚刚想打圆场。
楚休的神念却先一步落下,带着几分玩味:“灵珊,出关了?”
听到那个声音,陆灵珊浑身的杀气瞬间消散。
她跪伏在地,眼神虔诚而狂热,只是余光依旧死死盯着冯宝宝:“大人,后山清净地,怎容……野物撒野?”
“她不是野物。”
楚休的一根柳条轻轻抚过陆灵珊的头顶,同时也落在冯宝宝的肩头。
“她是家人。”
陆灵珊身躯一颤。
家人。
这个词的分量,比“信徒”重太多了。
她咬了咬嘴唇,低下的头颅掩盖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嫉妒与不甘,最终化为一声温顺的低语:“是,大人。”
楚休看着这一幕,心中暗笑。
有竞争才有动力。
后山太冷清了,多点这种宫斗戏码,倒也不错。
安抚完家里这群问题儿童,楚休将心神沉入地下。
在那里。
一根最为细微、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根须,正避开所有地脉监测,悄无声息地向着北方延伸。
穿过山川,越过河流。
最终,定格在了那座繁华的皇城之下。
京城。
王家。
一个看起来总是一副睡不醒模样的年轻道士,正在这纸醉金迷的城市里当他的富二代。
“风后奇门么……”
楚休的神念顺着根须,在那片大地的深处,勾勒出一个充满恶趣味的笑脸。
“王道长,借你的命格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