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禁地。
当张楚岚连滚带爬，几乎是扑进这片熟悉的林子时，那根在他脑海里不断燃烧的线香，终于在最后一刻，堪堪燃尽。
“呼……呼……呼……”
他双手撑着膝盖，肺部如同一个破风箱般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额角不断滑落，浸湿了眼睫。
他抬头看去。
不远处，那棵巨大到遮天蔽日的空心老柳树，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而在柳树之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悠然地品着一杯茶。
正是柳真人。
“不错，踩着点到。”楚休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传来，“看来，金顶的烂摊子，你收拾得还算利索。”
张楚岚喘匀了气，直起腰，看着那个仙风道骨的背影，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就是这个男人，把他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
就是这个男人，给了他从未想象过的力量与地位。
也是这个男人，让他看到了一个远比异人界更加恐怖、更加绝望的真实世界。
“你……早就知道我会那么做？”张楚岚声音沙哑地问道。他指的是自己处置那些长老的方式。
“我不知道。”楚休呷了一口茶，淡淡道，“我只负责出题，至于你怎么答题，用什么方式答题，那是你的事。”
“不过，还算凑合。”他又补充了一句，“既立了威，又留了人。没让他们白白废掉，也算是给龙虎山留了点元气。比我想象中，要稍微好那么一点。”
这评价，听不出是褒是贬。
张楚岚撇了撇嘴，走到楚休对面的石凳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起茶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现在可以说了吧？”他抹了抹嘴，盯着楚休，“那个什么‘伊甸园’，那个什么‘修剪’，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还有你，你到底是什么？”
在金顶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他不敢问。
但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必须搞清楚！
他不想再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被蒙在鼓里，任人摆布。哪怕对方是神，是魔，他也要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战！
楚休放下了茶杯，终于转过头来，正视着张楚岚。
他的眼神，不再是那种看戏般的恶趣味，而是变得深邃，平静，仿佛蕴含着千年的时光。
“‘伊甸园’，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园丁’组织。”楚休缓缓开口。
“园丁？”张楚岚皱起了眉。
“没错，园丁。”楚休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脚下的大地，“在他们眼中，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乃至无数个类似的世界，都只是他们花园里的一块苗圃。”
“他们会定期巡视，修剪掉那些他们认为‘长歪了’的，或者‘长得太好’的植物，以保证整个花园的‘整洁’与‘秩序’。”
楚-岚的心，猛地一沉。
“那刚刚的‘修剪’……”
“那只是一个自动化的除草程序。”楚休的语气很平静，却说出了让张楚岚毛骨悚然的话，“734号观察哨，也就是刚刚被我毁掉的那个空间站，它检测到了我的苏醒，认为我这棵‘野草’长得太疯，可能会影响到苗圃里其他作物的生长，所以启动了清理程序。”
“它的目标，本来只是我一个。”
“但对它来说，清理我这棵树，和清理掉树上的虫子，树下的蚂蚁，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它选择了一个最简单高效的方式——格式化整片区域的‘生命信息’。”
张楚岚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明白，那股死亡浪潮，究竟是什么了。
那不是能量攻击，也不是物理攻击。
那是一种更底层的，类似电脑指令一样的“规则”攻击！
直接删除！
“至于我……”楚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棵巨大的柳树本体上，“你可以叫我‘世界树’，或者，用他们的话来说，是‘异常世界树幼体’。”
“我的存在，本身就违反了他们的‘秩序’。”
“他们追求的是一个可以被精准控制、所有能量都可以被量化、所有生命都可以被编辑的‘完美花园’。”
“而我，代表的是野蛮生长的、不可预测的、混乱而又充满无限可能的‘原始森林’。”
楚休看着张楚-岚，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和他们，是天然的敌人。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道’不同。”
张楚岚沉默了。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一锅沸腾的粥。
园丁、花园、世界树、原始森林……
这些概念，彻底颠覆了他过去二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
他一直以为，异人界就是这个世界的里侧，八奇技就是力量的顶点。
可现在他才发现，所谓的异人界，所谓的八奇技，在这些真正的“神魔”眼中，可能连小孩子过家家都算不上。
“你的敌人，从来不是异人。”楚休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说道，“全性也好，十佬也罢，他们都只是这片池塘里的鱼。你们争的，无非是谁能当鱼王。”
“而‘伊甸园’，是那个站在池塘边，随时准备清塘、换水的养鱼人。”
“你想守护怀里的那条小鱼，光是打败池塘里所有的鱼，是没用的。”
“你必须，拥有掀翻那个养鱼人的力量。”
张楚岚握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掀翻养鱼人？
谈何容易！
刚刚那毁天灭地的一根树根，已经是楚休，或者说，是龙虎山积蓄了千年的力量。
可即便是这样，楚休也说了，那只是“开胃菜”。
对方，连真正的“人”都还没出手！
“那我……我能做什么？”张楚岚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我这点力量，在他们面前，跟灰尘有什么区别？”
“你现在的力量，确实是灰尘。”楚休毫不客气地说道。
张楚岚的脸，顿时一黑。
“但是……”楚休话锋一转，“你不是普通的灰尘。你是一颗，被我选中的，有可能成长为新风暴的……尘埃。”
他伸出手，那块墨玉色的天师令，从张楚岚的怀里自动飞出，落在了他的掌心。
“你以为，这东西只是一个身份的象征？”楚休看着天师令，“你错了。”
“这是我本体最核心的一块雷击枣木心所制，它与我，与整座龙虎山的地脉，是完全同源的。”
“它，是钥匙，是开关，是我赐予你的……权柄！”
“通过它，你可以调动龙虎山的地脉之气。通过它，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借用我的力量。就像刚才，你下令‘诛仙’一样。”
“当然，以你现在的神魂强度，刚刚那一下，就已经是极限了。再多一秒，你的神魂就会被那庞大的力量洪流彻底冲垮。”
张楚岚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楚休说的是实话，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三岁小孩，试图去挥舞一柄一百斤的巨锤，能举起来一瞬间，已经是奇迹。
“所以，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去想怎么跟‘伊甸园’打。”楚休将天师令重新弹回给张楚岚，“而是，变强。”
“变得更强！强到你的神魂，足以承载我的力量！强到你自身，就能成为一道天堑！”
“那我要怎么做？闭关修炼？”张楚岚问道。
“闭关？”楚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以为你是谁？张之维那个老家伙吗？他闭关六十年，到头来，还不是被我一根手指头就戳破了道心？”
“你的‘道’，不在山上，不在蒲团上。”
“你的‘道’，在人堆里，在红尘里，在那些最肮脏、最无赖、最不讲道理的地方。”
楚休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熟悉的恶趣味。
“所以，你接任天师的第一件正事，来了。”
张楚岚的心，猛地一紧。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去……把你的‘哪都通’快递公司的员工证，拿回来。”楚休轻描淡写地说道。
“哈？”张楚岚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大闹龙虎山，抢了天师之位，现在在公司的档案里，你可是头号通缉要犯，危险等级S+的叛逃异人。”楚休悠悠道，“堂堂龙虎山第六十六代天师，居然是个通缉犯？传出去，龙虎山的面子往哪搁？我的面子往哪搁？”
“所以，你去跟你的老东家，好好‘谈谈’。”
“让他们，把你的通缉令撤了，档案改了，顺便，再给你官复原职，官升三级。”
“这事，办得到吗？天师大人？”
张楚岚的脸，彻底绿了。
去跟公司谈？
这他妈怎么谈？！
他现在过去，怕不是直接就被徐三徐四带队，扭送到总部切片研究了！
这根本就不是差事！这是让他去送死！
“这……这跟变强有什么关系？”张楚岚试图挣扎。
“当然有关系。”楚休理所当然地说道，“公司，是现在华夏异人界秩序的维护者，是最大的情报机构。你要想知道更多关于‘伊甸园’，关于甲申之乱，关于你爷爷，关于……冯宝宝的事情，你就必须跟他们打交道。”
“是作为一个通缉犯，被动地被他们调查、追捕。还是作为一个，让他们都必须坐下来，平等对话，甚至仰望的‘天师’，主动去利用他们的资源。”
“你自己选。”
楚休说完，不再理他，又自顾自地开始品茶。
张楚岚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
他知道，楚休说得对。
这是一个死局，也是一个活局。
他如果怂了，那他这个天师，就永远只是一个空架子，一个傀儡。
他只有迎难而上，用自己的方式，把公司这块最硬的骨头啃下来，他才能真正地，将“天师”这个名号，变成自己的力量！
可……也太他妈难了啊！
就在张楚岚还在纠结的时候，林子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张之维抱着冯宝宝，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小……柳真人。”张之维的神情，依旧有些拘谨，“宝宝她……好像醒了，一直闹着要来这边。”
话音刚落，原本在张之维怀里还算安静的冯宝宝，突然挣扎着跳了下来。
她没有看张楚岚，也没有看张之维。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那棵巨大的，散发着无尽生机的千年老柳树上。
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那种呆滞与茫然。
而是一种……张楚岚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好奇、亲切、以及一丝……迷惘的专注。
她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那棵树。
张楚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阻止，却被楚休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冯宝宝走到了柳树的树干前。
她伸出那只白皙的小手，轻轻地，贴在了那粗糙、古老的树皮上。
嗡——！
就在她触碰到树干的刹那，一道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纯净到极致的绿色光晕，从树干上猛然亮起，瞬间将冯宝宝笼罩！
冯宝宝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那双一直清澈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了清晰的、剧烈的情绪波动！
她张了张嘴，用一种梦呓般的，带着无尽困惑的语气，轻轻地，说出了一句让张楚岚和楚休，都同时愣住的话。
“我好像……见过你这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