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石桥峪,走在官道上,左右皆是田野。
这天气没有太阳,但比有太阳还晒,是个闷晴。
田野里一眼看过去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
种地,浇水,施肥,除草,收割,娶妻,生娃……
吴颖脑子有些乱,胡思乱想,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想想自己以后若是不死,成了这般,便有些绝望,还不如死了。
四野飘来的风,夹杂着粪水那清新自然原始的味道,熏得吴颖额头冒青筋。
自从住上大宅,他拉屎都会点熏香,上次闻到这味道是什么时候都忘了。
那是大粪腐化成粪水后,兑上河水后,浇入干旱松软的土地,滋啦啦蒸发出些干燥泥土气味后,再一路飘来夹杂稻野混合出来独有的味道。
再看看别处……
正好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招隐寺。
看着一眼就看到了那黄土墙面琉璃瓦,墙壁上写着“佛”字的寺庙,本地人一眼便知那就是招隐寺。
看着能看到,实际上还有好几里路,很远。
招隐寺那附近真是好地方,寺庙咒枣围了不少以墙垣为壁的房屋,那么多水田旱地果林,该种什么不该种什么,都种满了,因为连日来的干旱,此刻田野里也到处都是名为僧农实则为僧奴的百姓们在劳作。
“这招隐寺的和尚是在作甚,聚集了那么多人?”
差吏们见状,也是皱起眉头。
赶车的车夫道:“几位差老爷不知,这连日来的干旱,运河水位都下降了不少,何况是支流。农民靠着田吃饭啊,这招隐寺也是需要田养活的。于是便召集了大量人手开始清理沟渠,扩井,夯路。弄出来的淤泥来肥田。沟渠深了,也能应对回头大雨,免得庄稼遭殃。路打实了,回头采收运输也方便。”
差吏哼了声道:“这些和尚倒是能干。”
车夫笑了笑,有些无奈道:“大旱之后必然大涝,这事儿咱们世代农民的谁不知道呢。若真不知道,一辈子只要一次出现这种事,便容易全家死绝了。只不过一条沟渠几十户用,有的人愿意弄有的人不愿意。这久而久之,就都不弄了。那寺庙是因为田是寺庙的,和尚只要动动嘴,佃户们不动也得动。虽说这事儿对农民来说多少有些不情愿,但这么做却是对的。”
“也是,今年真是热,又热又干,看着云多却不下雨……”
吴颖忍不住道:“咱们江南国还好,虽然各地多少有些干旱,但整体都过得去。我听小道消息说,北方那里开春至今,许多地未下寸雨已经干旱了。”
差吏戏谑道:“看不出来你还知道这些……”
吴颖低着头赶路默默道:“鼠有鼠道。”
差吏依旧戏谑,反正回去也没别的事做,干脆聊聊水下时间。
“鼠道终究是鼠道,你只知江南只是少许地方干旱,却不知若非督天府,江南与北方大差不差。”
“督天府中,有一职,名为‘牧云师’。”
“这些牧云师都是至少第三大境界的丹修,专门在江南国各地奔走,驱赶云层。某些地方有洪涝,就赶走雨云。某些地方雨太少,就赶来雨云。”
“可知那牧云师是怎么来的?”
“前朝末年,整个九州也是丹修衰微之时,毕竟丹修没有第五境界,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当时正值符修、灵修当道。”
“后来战乱,则是剑修和武修当道。”
“战乱之中,甚至有‘谁有八百剑修,便可一统九州’的说法。”
“但我江南国立国之后,却没有放弃丹修。”
“因为丹修境界越高,天人感应越强。”
“太祖雄才伟略,大量收编丹修,用来调控天气,致使整个江南国在那段艰难岁月中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这才给了前线武修、剑修们打仗抗住疆土的资本。”
“此消彼长,敌方未有这般军资,便是想冲都冲不了。”
吴颖牙根不信,笑了笑问道:“照如此说,那为何不将台风驱离?”
此言一出,差吏们都笑了,看傻子一般。
“你这目不识丁的玩意儿懂个球,你当台风都是坏台风么?”
“台风在沿海上岸,威力巨大,那岂是人力能抗衡的?”
“自然,小的台风举督天府之力,还是可以掌控的。”
“可小的台风带来的是风调雨顺,为何要费劲吧啦去弄?”
“大的台风掌控不了……”
“再说,天地之间的一切都息息相关,秩序井然,你焉知毁掉一个台风,不会引来一个更大的?”
“亦或者毁掉一个,也许接下来一年甚至三年都不会有台风。”
另一个差吏闻言也侃侃而谈了起来。
“我记得师爷说过一件事,说是辽人南下时,也曾想靠着一些事来笼络民心。他们南下,最先顺从的是北方,越往南越艰难。于是,就请当时黑虎禅师去阻挡台风,想要收伏沿海民心。”
吴颖道:“此事谁不知道?黑虎禅师乃是辽国钦封的国师。”
“你知道我个鸟!就你能知道的事,多少百姓都知道?我们这些胥吏知道的,能与你一般么?自以为整日听了些小道上的事就知晓天下了,笑话……”
其余差吏笑着道:“辽国下旨,结果黑虎禅师把那些辽狗骂成了猪,顺带还骂了辽人都是些不开化的禽兽,辽太后是条老母畜。辽人大怒,但打又打不过,只能找了当时很有名的道派叫……叫什么来着?”
“瞻姆派。”
“对,瞻姆派。”
“瞻姆派是一个以女子为主的双修丹道派,不过女尊男卑,且主张内外双丹。他们这修炼法子是女子以灵修之法修持内丹,然后与男子双修时,辅助男子以武修之法修外丹。此派祖师本是南岳魏夫人派门下弟子,后来又投了谢仙姑派,也就是童女派,自身道侣又是老华山派,这才有了这么个东西。”
吴颖有些嘲笑道:“一群女子搞丹修?这何其荒诞。”
“荒诞?你可知,寻常人丹修,想要修炼到三境圆满那是毕生之力,还得财侣法地俱全,厉害点的人物,兴许终其一生也不过四境中期。可这瞻姆派,却能稳稳地让女子在两年内进入到二境,让男子进入到武修三重天,并且十六岁修炼三十六岁前,就能稳稳达到丹修第三境界,男子更是可以达到武修五重天。当年那个乱世,瞻姆派可谓睥睨天下。”
“不过也正如你所说,一群女子,整天只能搞些花样劲来……”
众人越说越起劲,一时间都有些忘记了互相之间的身份。
“当时辽国背后掌大权者乃是太后,太后是有男宠的,为了长生与巩固权柄,她本身也投了瞻姆派。”
“请黑虎禅师,只是觉得黑虎禅师乃是如来乘的摩尼,佛家那套想法又适合统治天下,更适合辽国作为一个蛮夷入主中原,统治九州。”
“但谁知黑虎禅师那暴脾气,不鸟就不鸟。”
“于是,瞻姆派就出来了。他们还真预测到了台风,然后全宗门出动,在海岸拼着耗费三成修士的丰功伟绩,生生灭掉了一个大台风。”
“结果就是导致接下来辽国那几年,全国大旱。”
“但瞻姆派展现如此大的威能,让人第一次看到了原来修士真的可以与天地之力抗衡,辽国便准备册封其为国教国师,毕竟这手段天下百姓谁不服气?”
“那时老华山派看不下去,只说了一句‘牝鸡司晨’,就被瞻姆派和辽人朝廷给剿了。”
“黑虎禅师知道此事后,气得上门直接三拳毁了瞻姆派祖庭,打死了掌门,害怕辽国朝廷派来的三百甲士给全部折筋断骨,杀得辽人朝廷闻风丧胆。”
“不过黑虎禅师只是暴脾气,并不是嗜杀。”
“人家吓唬完人后,压着瞻姆派这些孽障,九州各地到处跑,带着他们从海上赶云入九州,以此来缓解全国赤地。”
“辽国趁此敕封黑虎禅师为国师,为他举全国之力铸造了三件法宝。”
“一件叫飞莱谷,乃是紫金钵。”
“一件叫山河考,乃是一件袈裟。”
“最后一件,名为十方伽蓝,乃是件十环锡杖。”
“结果……哈哈,黑虎禅师知道这件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抢过紫金钵砸烂了辽国太后的脑袋。”
说到这里,便连车夫都笑了,仿佛大大释怀。
吴颖却奇怪道:“黑虎禅师乃是得道高僧,岂会如此做,为何如此做?”
那差吏咂嘴道:“你这厮怎的如此浑,简直浑得埋汰。辽国为了收拢人心站住脚跟,想让黑虎禅师来蛊惑人心,黑虎禅师不肯。于是出了馊主意,让瞻姆派来灭台风,用强大法力来震慑九州,结果让九州陷入当年惨绝人寰的万劫不复。黑虎禅师是得道高僧,为了救世,便押着人到处赶云……”
旁边差吏打断道:“如今督天府牧云师们祭拜的祖师爷就是黑虎禅师。”
先前差吏接着讲道:“结果前脚累死累活还没做完,辽人又劳民伤财,收集天下那么多人力物力打造法宝,这不是把他屁股正踩着呢,又喷了一裤裆,溅得他手上一大把一大把么?你阴沉着眼看他,他却对你笑嘻嘻说,这都是为了你好。换做是你,你气不气?”
听着这个比喻,吴颖差点要吐。
他莫名想到了自己昨天中午吃的炒蟹黄和赛螃蟹,那汤汤水水的……
正说着,前方便驶来了一趟马车。
说一趟,是因为前面有两队人举着牌,一路都在敲锣打鼓。
那牌子上,除了“回避”“肃静”之外,还有“钦差”二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