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陈阳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眼白上交织的红痕像一道道干涸的伤口。
他拿起手机，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滑动，通讯录里密密麻麻的名字晃得人眼晕，最终，指尖重重停在了“姐姐”两个字上。
凌晨一点的寂静里，连手机外壳都透着寒意，但他知道，陈雪的灯大概率还亮着，这个永远比他更清醒、更坚韧的姐姐，总能在他撑不下去的时候，给一份最直接的答案。
电话响了三声，那短暂的等待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喂？”陈雪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微哑，却没有丝毫惺忪，沉稳得像深夜里的锚。
“姐……”陈阳一开口，喉咙里像卡着砂纸，嘶哑得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积攒了整夜的委屈与迷茫，在这一声呼唤里瞬间决堤。
“怎么了？”陈雪立刻听出了不对劲，语气里多了几分关切，“和严丽吵架了？是为了学校那个小程序项目吧？”
陈阳嗯了一声，便顺着情绪的洪流，将李国华饭桌上的暗示、两份方案背后的利益纠葛、以及和严丽那场针尖对麦芒的争吵，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他语无伦次，时而激动地拔高声音，时而又低沉得像在自语，那些憋在心里的愤怒、不甘、无力，混杂着对家庭的愧疚，一股脑倾泻而出。
电话那头的陈雪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吸，像在无声地承接他的情绪。
等他终于说完，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轻微的滋滋声在空气中流动。
片刻后，陈雪的声音传来，冷静得近乎冷酷，却字字戳中要害：“李国华根本不是在帮你们，他是把你们当枪使。严丽在学校的人脉是他的敲门砖，你的技术能力是他的定心丸，你们俩就是他利益链条上最廉价、也最容易被牺牲的一环。项目成了，他坐收渔利；项目砸了，你们来背所有黑锅。”
陈阳苦涩地笑了笑，胸腔里一阵发闷：“我也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可严丽她……她觉得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她压力太大了。”陈雪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带着过来人的疲惫与理解，“当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眼前的机会哪怕带着刺，也会让人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根本顾不上会不会被扎伤。阳阳，你别怨她，她是被现实逼得没了退路。但你要清楚，你现在面临的选择，从来都不是选哪个方案那么简单。”
“那是什么？”陈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
“是选边站。”陈雪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要么，你彻底放下所谓的专业尊严，跟着严丽和李国华的规则走。把这当成一笔纯粹的交易，把合同条款抠到最细，能争取的利益一分都别让，然后祈祷项目顺利，别出任何纰漏。要么，你就想办法跳出他们给你画的这个圈子，为自己争一条干净的路。”
“怎么跳？”陈阳的心脏猛地一跳，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擒贼先擒王。”陈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李国华之所以敢这么算计，全靠周校长对这个项目的授权给他撑着。你要是能让周校长相信，你那个最小可行产品才是最适合学校的——成本低、风险小、还实用，而且你完全有能力独立做好，那李国华的所有算计就都成了泡影。他总不能公开反对一个对学校更有利的方案吧？”
直接找周校长？绕过李国华？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陈阳的脑海里炸开。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会不会太冒险了？要是彻底得罪了李国华，严丽在学校的日子肯定不好过，而且……而且我也没把握一定能说服周校长。”
“所以这才是险招。”陈雪打断他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但这可能是你既想保住项目，又不想违背本心的唯一出路。当然，你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项目黄了，李国华记恨你，严丽也会因此和你彻底闹翻。你得想清楚，你有没有说服周校长的底气，更要想清楚，你能不能扛住这些后果。”
陈阳握着手机，久久说不出话来。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影，忽明忽暗，像他此刻的心情。
说服周校长？他有这个本事吗？万一失败了，这个家会不会变得更加风雨飘摇？严丽会不会彻底对他失望？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姐，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求助的意味。
电话那头传来陈雪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里有苍凉，有释然，还有几分过来人的沧桑：“我？我早就选过了。当年为了手下几十号人的生计，我放下了所有的坚持，学着圆滑，学着妥协，以为这就是对大家负责。可结果呢？公司还是倒了，那些我曾经极力维护的人，最后也各奔东西。阳阳，这世上没有绝对正确的选择，关键在于你选了之后，能不能扛得起随之而来的一切。如果你决定走这步险棋，就必须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拿出能让周校长无法拒绝的东西。要是没这个把握，那低头妥协，或许才是成年人世界里最稳妥的常态。”
通话结束的提示音响起，陈阳还维持着握手机的姿势，耳边反复回响着陈雪的话。书房里重新陷入死寂，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辉煌，却照不进这个被抉择困住的小小角落，只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他缓缓坐直身体，目光重新落在电脑屏幕上。
左边的文档，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泥潭，陷进去就可能身不由己；
右边的文档，像一座陡峭的悬崖，走上去便只能一往无前。
光标在两个窗口之间来回游移，像一个摇摆不定的天平，衡量着理想与现实的重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电脑风扇的嗡嗡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陈阳的眼神渐渐变了，从最初的迷茫、犹豫，慢慢变得坚定。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腾的情绪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移动鼠标，点开了一个新的空白文档。
指尖落在键盘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标题一行，他一字一顿地敲下：《致周校长关于第一实验小学小程序项目的技术分析与方案优化建议》。
他要赌一次。为了心里那点快要熄灭的、对技术的敬畏与坚守，为了不想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也为了给这个家，给严丽，给豆豆，争取一个真正光明的未来。
他不知道这份建议书递上去之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可能是柳暗花明的转机，也可能是雪上加霜的灾难。但他清楚地知道，若是此刻选择妥协，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至少，这一次，他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和信念，去争取一个“干净”的结果。
夜色越来越深，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书房里的灯光，亮了一整夜，键盘的敲击声断断续续，像一首孤独却执着的战歌。
而卧室里的严丽，同样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是陈阳那句“这是火坑”，是自己歇斯底里的质问，是豆豆期盼的眼神，是下个月即将到期的房租和各种账单。
那些数字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让她辗转难眠。她能理解陈阳的坚持，可现实的重压让她喘不过气。她攥紧了被角，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里的烦躁与焦虑。
这一夜，一墙之隔，两个房间，两颗疲惫的心，在各自的战场上，经历着一场无声却惨烈的厮杀。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驱散了夜色的阴霾，新的一天悄然到来。书房里的陈阳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指，眼底布满血丝，却带着一丝释然的光芒。卧室里的严丽缓缓闭上眼，眼角滑过一滴滚烫的泪水，瞬间被枕头吸干。
黎明到来时，没有人是胜利者。
只有满地的疲惫，和一道悄然加深、几乎无法弥合的裂痕，横亘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现实与理想的交锋，带给这个家庭的沉重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