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芬留下的那袋糖炒栗子,像一块冷却的、带着甜腻外壳的石头,压在林淑慧的心口。她无心收拾,也无心做任何事,只是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踱步,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我们给你算工钱”。每一种可能的回应,似乎都指向一个让她不适的结局。
直接拒绝?怕是会彻底伤了和王秀芬几十年的情分,也让李家陷入更大的忙乱——他们会不会怪秀芬办事不力?
勉强接受?那层被金钱度量过的关系,就像掺了沙子的米饭,往后每一口都硌得慌,她将永远无法在王秀芬家自在地做回“林淑慧”,而只能是一个“优惠的帮手”。
正当她心绪纷乱、无所适从之时,手机“叮”一声响了,是苏曼发来的语音。
“阿姨,在干嘛呢?今晚月色会特别好,要不要去公园夜徒?就我们俩,走走路,说说话。您一个人晚上出门不方便,我开车到您楼下接您!”
苏曼的声音清亮活泼,像一道光,骤然照进了林淑慧沉闷的心房。
夜徒?这对林淑慧来说,是个新鲜又略带冒险的提议。她所有的公园活动都严格遵循着“晨练”的节奏,日出而行,日升而归,仿佛那是刻在老年人骨子里的作息律令。夜晚的公园,属于年轻人,属于跳广场舞的团队,对她而言,是有些陌生的领域。
她犹豫了一下。但旋即,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强烈想要逃离眼下这令人窒息困境的欲望,让她迅速做出了决定。
“好。” 她回复道,甚至没有多余的客套。
她想,如果家里不是这样空荡荡,如果老伴还在,他大概会皱着眉说“晚上出去不安全,别瞎跑”;如果儿女在跟前,也会用担心的语气劝阻“妈,天黑了就别出去了”。正是这绝对的“空巢”,剥夺了她天伦之乐的同时,也意外地给了她一种近乎残忍的自由——她可以不必向任何人报备,不必担心任何人担忧,只需对自己负责。
这自由,带着孤独的凉意,却也有一丝决绝的力量。
苏曼的车很快到了楼下。坐进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都市夜景,林淑慧感到一种久违的、仿佛“出格”般的轻微刺激。
夜晚的清漪公园别有一番韵味。白日的喧嚣沉淀下来,路灯在蜿蜒的小径上投下昏黄柔和的光晕,湖面倒映着疏朗的星月和远处城市的霓虹,显得幽深而静谧。三三两两的夜跑者从身边掠过,也有和他们一样悠闲散步的人,大多是成双成对,或是一家几口。
苏曼放慢脚步,陪着林淑慧沿着湖边慢慢走。她没有急着说话,只是享受着这份宁静。
走了一段,林淑慧望着黑丝绒般沉静的湖面,终于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飘忽:“小苏……昨天,王秀芬来找我了。”
“嗯?”苏曼侧头看她,眼神在路灯下显得很专注,“是为她家的事吧?”
林淑慧叹了口气,将王秀芬那番“付费帮忙”的请求,以及自己内心的挣扎、失望和为难,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她说得很慢,时而停顿,试图准确地描述那种被放在秤上衡量的感觉。
苏曼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在她语气激动时,轻轻拍拍她的手臂。
等林淑慧说完,长长舒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半的重担,苏曼才缓缓开口:
“阿姨,我完全理解您的感受。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这是边界和尊重的问题。”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分析事的冷静,“王阿姨家,特别是她儿媳,想用一点低于市场价的‘友情费用’,来购买您长期的、随叫随到的‘友情付出’。这本质上,是把一场基于情谊的互助,变成了一场算计清晰的交易,而且他们还想占点便宜。”
这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直指核心。林淑慧怔怔地听着,觉得苏曼说出了她心中模糊感受到却无法清晰表达的东西。
“王阿姨夹在中间,确实为难。但她的为难,不应该由您来无限度地买单。”苏曼继续道,“您珍惜几十年的友情,这很好。但健康的友情,不应该建立在一方不断牺牲和妥协的基础上。您如果这次勉强答应了,往后呢?他们会习惯您的‘帮忙’,任何一次您的‘没空’,都可能被解读为‘拿了钱还不尽心’。”
林淑慧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又一点点亮起来。沉下去是因为苏曼描绘的未来如此真实而令人窒息;亮起来是因为,有人如此透彻地理解了她,并帮她理清了那团乱麻。
“那……我该怎么办?”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带着寻求指引的渴望。
“阿姨,您首先得想清楚,您自己想要什么?”苏曼停下脚步,面对着她,目光清澈,“您是缺那点钱吗?还是,您只是害怕拒绝之后,失去那份热闹,失去王阿姨这个朋友,或者……害怕面对拒绝之后,更加空洞的生活?”
每一个问题,都像重锤,敲打在林淑慧心上。她沉默着,在心里默默回答:不,她不那么缺钱。她害怕的是孤独,是那份情谊变质后的失落。
“真正的朋友,会理解您的选择,也会尊重您的界限。”苏曼语气坚定起来,“您完全可以委婉但明确地拒绝。就告诉王阿姨,您很愿意作为朋友去偶尔看看她,搭把手,但作为一份固定的、付费的工作,您不能接受。这不合适,也会影响你们的感情。”
夜色渐浓,轻柔的夜风悄然拂过,携带着湖面上泛起的丝丝微凉,缓缓浸润着四周的空气。林淑慧静静地站在湖畔,目光落在身旁的苏曼身上。苏曼那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生动,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林淑慧的心中,原本摇摆不定、左右徘徊的思绪,仿佛在这股力量的感染下,逐渐找到了一个稳定的支点。那颗悬而未决的秤砣,似乎在这微妙的瞬间,悄然归位,趋于平衡。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感觉堵在胸口的那团东西,正在慢慢化开。
苏曼看着她如释重负的表情,笑了起来,重新迈开步子:“阿姨,您别为这事烦心了。您值得更好的生活方式。说到这个啊……”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卖了个关子,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我还是有一个建议,或许您会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