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淑慧对着浴室那面有些水渍的镜子,仔细地将新买的暗红色羊毛衫领子翻好。镜子里的女人,眼角爬满了细密的纹路,像一张展开的、隐形的网,试图兜住正在不断下坠的时光。今天是她六十五岁生日。
屋子里安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甚至冰箱压缩机启动时发出的轻微嗡鸣声都显得格外清晰。自从老伴去世后,这种寂静不再仅仅是环境的安静,而是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它如同无形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人感到透不过气来。每当夜深人静,这种寂静的重量便会愈发明显,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那份无法填补的空缺和深深的思念。
手机屏幕在一片沉寂的昏暗中突兀地亮了起来,那刺眼的光芒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划出一道锋利的口子,瞬间打破了周围的宁静。屏幕上显示的是女儿陈雪发来的微信转账信息,金额清晰地标注为888元。附言部分言简意赅:”妈,生日快乐,项目攻坚正处于关键阶段,实在走不开,你自己买点好吃的。"
林淑慧指尖顿了顿,那抹红色在屏幕上显得格外刺眼。她没点接收,只回了两个字:“谢谢。”
内心深处那仅有的一丝微弱而渺小的、尚存着对惊喜期盼的火苗,刚刚才微微地摇曳闪烁了一下,似乎想要燃起些许希望。然而,就在这时,听筒中传来了儿子陈阳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总是带着些许急促与焦虑的声音,这声音像突如其来的寒风,瞬间将那刚刚萌生的火苗彻底吹灭,不留一丝痕迹。
“妈!生日快乐!”儿子的声音背景音嘈杂,像是在某个快餐店,“那什么,长话短说,我看中那套学区房,房东催得紧,首付还差二十万,您看……能不能尽快帮我凑凑?”
镜子里的影像似乎晃动了一下。林淑慧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她扶住了冰凉的洗手台。那件为了生日宴新买的羊毛衫,此刻紧贴着她的皮肤,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二十万……”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小阳,妈的存折上……”
“妈,我知道您有!”陈阳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爸留下的,加上您平时的积蓄,肯定够!丽丽说了,这房子再不订,下周就得涨!您总不能看着您孙子输在起跑线上吧?”
“孙子”两个字,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林淑慧心里某个预设好的保险箱。她沉默了几秒,那沉默里是她大半生的积蓄,是她和老伴节衣缩食攒下的所有安稳,此刻正被“未来孙子”的蓝图轻易地撬走。
“……好。”她终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妈给你转。”
挂掉电话的那一刹那,听筒里原本的嘈杂声瞬间消失,仿佛被屋内突如其来的寂静彻底吞噬。她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话筒,心中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随后,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客厅,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餐桌上。那里,静静地放着她昨天特意跑去蛋糕店精心挑选的小巧玲珑的奶油蛋糕,蛋糕表面那层细腻的奶油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显得格外诱人。然而,与这精致蛋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周遭的冷清、孤单与寂寥。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汇成一片温暖的、失真的星河。每一盏灯背后,似乎都藏着一个与她无关的、热闹的故事。
她坐下,没有去切蛋糕。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电视柜下方,那个蒙尘的旧木盒上。那是她当年的嫁妆盒,里面装的不是什么金银细软,而是她年轻时视若珍宝的东西——一整套画笔,几本厚厚的、纸页已经发黄的时装设计草图。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拂开灰尘,打开了盒子。一股陈旧的纸张和墨水气味扑面而来。最上面是一张素描,画的是一个穿着长裙、迎风而立的少女,裙裾飞扬,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右下角是她年轻时娟秀的签名:林淑慧,1980。
“1985……”她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拂过那个自信飞扬的签名。那时她刚考上美术学院,梦想着成为中国的可可·香奈儿。可是后来呢?后来遇到了陈国栋,结婚,生子,为了支持丈夫的事业,她放弃了进修的机会,安心做起了资料管理员,然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家务、孩子的功课、老人的病痛……
梦想?那是什么时候被遗忘的呢?大概是在一次次洗菜淘米、在一次次深夜等孩子回家的疲惫里,被磨损,被风干,最后缩成了这个盒子里一粒无人问津的尘埃。
一滴温热的东西砸在泛黄的画纸上,晕开了少女的裙角。林淑慧慌忙去擦,却越擦越模糊。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尖锐地响起。是女儿陈雪,直接打了视频过来。林淑慧赶紧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接听了。屏幕里出现女儿妆容精致的脸,背景是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格子间。
“妈,收到转账怎么不收啊?”陈雪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我这儿忙着呢,抽空给你打个视频。蛋糕吃了吗?”
“还没……”林淑慧把摄像头对准那个小蛋糕,“正准备吃。”
“哦。就吃这个啊?也太简陋了。”陈雪皱了皱眉,“妈,不是我说你,对自己好点。对了,晶晶放暑假了,我想带她去海南玩一圈,你帮我把家里的信用卡账单还一下呗?这个月买包超支了,回头我再给你。”
又是钱。仿佛她这个母亲,只是一个没有感情、永不枯竭的提款机。
林淑慧看着屏幕里女儿理所当然的脸,再看看手里那张被泪水浸湿的、承载着她遥远梦想的画稿,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悲哀与愤怒的情绪,猛地冲上了头顶。
她第一次,没有立刻答应女儿的要求。 她看着女儿,非常平静地,一字一句地问:“小雪,你还记得妈妈年轻时候,是学什么的吗?”
视频那头的陈雪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耐烦:“妈,你问这个干嘛?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好像是画画什么的?行了行了,我老板叫我了,账单的事你记得啊,我先挂了!”
屏幕瞬间黑掉,恢复了寂静。林淑慧举着手机,维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没有动。
屋子里依然很静,但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她低头,看着画纸上那个裙裾飞扬的少女,又抬头,望向镜子里那个穿着暗红色羊毛衫、神情疲惫苍老的女人。内心深处,某个沉睡已久的东西,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如同种子破土般的脆响,苏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