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另一端,一家中档饭店的包厢里,弥漫着浓重的烟酒气和残羹冷炙的油腻味。喧嚣散尽,只剩下杯盘狼藉和一片死寂。
陈阳瘫在椅子上,领带歪斜地扯在一边,衬衫领口沾着不知是酒渍还是泪痕的深色污渍。
他的脑袋无力地后仰着,盯着天花板上那盏过于华丽的水晶灯,眼神空洞,没有焦点。桌子上,他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与最后一个重要客户的微信聊天界面。
最后一条消息,是他发出的,长达六十秒的语音,带着近乎哀求的语气,详细解释了他们为对方定制的微信小程序如何能解决其业务痛点。而对方的回复,冰冷、简短,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陈总,项目我们评估过了,暂时不考虑了。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暂时不考虑”。“以后有机会”。
这些他听过无数次的、标准而敷衍的拒绝词,此刻像最后一行错误的代码,彻底击穿了他苦苦支撑的心理防线。
这个客户,是他和团队奔波了三个月,修改了十几版方案,几乎押上所有信誉和最后一点流动资金去争取的“救命稻草”。现在,绳子断了。
他创业做小程序定制开发,一开始也怀揣着改变世界的梦想。看到某个行业有信息差,某个传统流程效率低下,他就觉得“这里可以用一个小程序来解决”。
他懂技术,也有一点想法,拉了几个兄弟就开了公司。一开始,靠着熟人介绍,接了几个小单,大家干劲十足,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可现实是残酷的。市场竞争比他想象的血腥一百倍。低价竞争、巨头挤压、客户需求朝令夕改、尾款难收……为了维持运营,他前后投入了三十多万,不仅搭上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还背着一些不大不小的债务。
每一个夜晚,他都在计算着还能撑多久,计算着下个月的工资和房租在哪里。他变得越来越焦虑,越来越害怕听到微信提示音,那可能不是业务,而是新的催款单。
他曾经坚信自己的产品有价值,但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让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是不是他做的这些东西,根本就是无人需要的垃圾?这种对自身价值的根本性怀疑,比任何财务压力都更能摧毁一个人。
“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俯身,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生理上的不适加剧了心理上的绝望。他感觉自己像一段被废弃的代码,充满了bug,运行不下去,也无人愿意修复。
巨大的无助和恐惧淹没了他。他想到了妻子严丽最近越来越频繁的抱怨和失望的眼神,想到了年幼的儿子豆豆,想到了当初支持他创业、如今却可能被他拖累的家人……他不能倒,可他真的撑不住了。
在意识彻底被酒精吞噬前,他凭着本能,用颤抖的手指划开手机,找到了那个他从小到大惹了麻烦第一个会想到的名字——姐姐。
……
陈雪终于找到了那个隐蔽的包厢。推开厚重的门板,一股混杂着酒精、烟草和食物馊味的浊气扑面而来,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包厢里灯光惨白,照着一片狼藉的圆桌。而在那一堆残骸中间,她的弟弟陈阳像一摊烂泥般瘫在椅子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一股火气“噌”地窜上陈雪的头顶。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她累死累活,自己的家都快散了,深更半夜还要来这里收拾这种烂摊子!
“陈阳!”她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包厢里显得格外尖锐。
陈阳像是被电击了一下,浑身一颤,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终于落在了陈雪身上。那一瞬间,他通红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像是认出了救星,又像是触动了更深的委屈,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
“姐……”他呜咽了一声,试图撑起身子,却手脚发软,直接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噗通”一声摔在地毯上。
陈雪的心脏也跟着猛地一坠。她快步冲过去,也顾不得脏污,蹲下身想把他扶起来。“你干什么!能不能有点出息!”她嘴上骂着,手却用力架住他的胳膊。
陈阳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就势瘫在她身上,脑袋埋在她肩头,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没了……姐……全没了……”他哭得撕心裂肺,温热的眼泪迅速浸湿了陈雪的肩头,“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客户也黄了……他们都说好……都说考虑……为什么都不要啊……为什么……”
他语无伦次,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双手死死攥着陈雪的衣服,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陈雪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剧烈颤抖,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望和寒冷。
“我投了那么多钱……三十多万啊……全打水漂了……我对不起妈……对不起严丽和豆豆……我是个废物……我什么都做不好……”他开始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被陈雪死死按住。
“别这样!陈阳!你清醒一点!”陈雪用力晃了晃他,看着他涕泪横流、彻底崩溃的模样,来时路上的那些怒火和埋怨,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心疼。
这是她弟弟,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跑的弟弟,此刻却被现实打击得遍体鳞伤,尊严尽失。
她想起他小时候考试考砸了,也是这般躲起来哭,最后还是她找到他,替他擦干眼泪。场景何其相似,只是如今的困境,早已不是一顿安慰、一次补习就能解决的了。
“好了,好了,先别想了……”她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带着一种疲惫的安抚,“有什么事,先回家再说。”
“回哪个家……我怎么有脸回去……”陈阳摇着头,哭声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严丽肯定又要骂我……豆豆都快不认识我这个爸爸了……姐,我怎么办……我活不下去了……”
他仰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陈雪,那双曾经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令人心碎的灰败。酒精和绝望彻底剥夺了他的伪装,将他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现在姐姐面前。
陈雪看着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自己的那些烦恼——丈夫的离去,女儿的疏远,深夜的孤寂——在弟弟这山呼海啸般的崩溃面前,似乎都变成了遥远而细微的背景音。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将鼻尖的酸涩逼了回去,然后用尽力气,将沉甸甸的弟弟从地上架起来。
“别废话了,先跟我走。”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决断,但那支撑着弟弟的手臂,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知道,今晚注定无眠。陈阳的这个“大bUG”,不仅摧毁了他自己,也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将她,乃至他们整个家庭看似平静的表面,彻底击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