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芬是第二天下午去找林淑慧的。她特意挑了这个时间,想着午睡刚醒,人比较松弛,也好说话。手里拎着一袋刚出锅的糖炒栗子,热乎乎的,算是找个由头。
敲开门,林淑慧脸上带着些许意外,随即笑道:“哟,奶奶出来偷懒了?”
这句来自老姐妹的调侃让王秀芬心里踏实下来,她也不客气:“你昨天中午走了后,人家可一直等着林阿姨继续发光发热呢,就是等不来你,这不,我得来看看。”
王秀芬侧身挤进门,把栗子放在桌上,“刚炒的,香着呢,给你带点尝尝。”
林淑慧给她倒了杯水,两人在沙发上坐下。王秀芬捧着水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眼神有些飘忽,不像往日那般利落爽快。她先是问了问林淑慧昨天回来后累不累,又扯了几句菜市场的菜价,话题始终在外围打转。
林淑慧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句,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多年的老姐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品出味来。秀芬今天,心里有事。
“淑慧啊,”王秀芬终于像是下了决心,放下水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昨天……真是多亏你了。丽华喝了你的汤,晚上睡得都踏实了些。”
“那就好,能帮上点忙我也高兴。”林淑慧温和地说。
“就是……就是这家里的事,你也看到了,”王秀芬叹了口气,皱纹里都堆着愁,“乱糟糟的,我一个人,实在是……有点转不开了。丽华那孩子,嘴巴刁,身子也弱,我做的饭,她……唉……”
林淑慧心里“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但她不动声色,只是顺着话头安慰:“刚开始都这样,慢慢来,你也别太累着。”
王秀芬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终于带着豁出去的劲儿,说了出来:“淑慧,我……我们商量了一下……你看,你反正现在也是一个人,闲着的时候多……能不能……能不能请你……经常过来搭把手?”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喘口气,又像是观察林淑慧的脸色,然后飞快地、几乎含混地补充道:“当然,不能让你白忙活!我们……我们给你算工钱!就跟请……请那个保姆一样!你看行不行?”
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刚才还有的闲聊的轻松闲适戛然而止。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格外清晰。
林淑慧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像一张慢慢失去温度的面具。她看着王秀芬,看着这个几十年来一起哭过笑过的老姐妹,此刻在她面前,因为一个“钱”字,变得如此局促、陌生,甚至有些卑微。
她感到一股凉意,从心脏开始,慢慢向四肢蔓延。不是愤怒,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失望、愕然和一点点被羞辱的冰凉。
付费保姆。
这四个字像一块冰冷的秤砣,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她与王秀芬几十年的情谊上,试图去称量它的重量。
王秀芬被她的沉默看得心慌,急忙解释道:“淑慧,你别多想!我们绝不是把你当保姆看!就是……就是信不过外人!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只有交给你,我们才放心!给你钱,是应该的,是……是对你劳动的尊重!”她把儿子儿媳教的话,笨拙地复述了一遍。
林淑慧缓缓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蜷起的手指。这双手,昨天还在王秀芬家的厨房里,为她的儿媳孙子忙碌,带着一份老姐妹间不计回报的情谊。今天,这情谊就被明码标价了。
她想起昨天孙丽华那些“不经意”的夸赞,想起李建国过分的客气,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他们不是在欣赏她的付出,而是在评估她的“使用价值”。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林淑慧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王秀芬从未见过的疏离。她嘴角努力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极淡、极客气的笑容。
“秀芬,”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这事……你让我想想。”
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想想”。
王秀芬像是被判了缓刑,既松了口气,又更加不安。她连忙站起来:“哎,好,好!你慢慢想,不着急,不着急!那……那我先回去了,孩子该醒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门“咔哒”一声关上。
屋子里再次只剩下林淑慧一个人,以及那袋散发着甜香、却已然变凉的糖炒栗子。
她维持着那个坐姿,很久没有动。刚才强装的平静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真实的、一片狼藉的心岸。
付费?尊重?
她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
如果真是尊重,会这样算计着用一个“友情价”来捆绑她吗?这更像是一种精明的消费,消费她的技能,消费她的情谊,消费她空巢的、看似“闲置”的时间。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心晨却有想,也许对秀芬而言,这也是最科学的方式呢,毕竟,她是真的需要她。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王秀芬正匆匆往家走,背影显得有些佝偻。林淑慧知道,秀芬也是为难的,被儿子儿媳推到了前面。
但无论如何,她林淑慧的价值,难道就只剩下在别人家的厨房和育儿室里实现了吗?她真没想过要去给谁家当保姆,虽然她可能的确有点留恋李家的热闹。
昨天回忆里那个为了孩子放弃事业、选择“图个安心”的自己,与眼前这个被邀请去“图个便宜”的自己,身影恍惚重叠,又撕裂开来。
那时她的牺牲,是为了自己的骨肉,心甘情愿。
而现在这可能的“工作”,是为了什么?为了那点并不短缺的酬劳?为了继续沉浸在别人的热闹里,品尝那份终究不属于自己的烟火气?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伴随着尖锐的刺痛,在她心里升起。
她不要这样。
她慢慢走回客厅,目光掠过那袋栗子,掠过干净得发亮的家具,最终,落在了电视柜底下,那个暗红色的木盒上。
那里,尘封着另一个她,一个能用线条和色彩构建秩序、表达自我的她。
那份价值,无人可以标价。
王秀芬带来的提议,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了她此刻在世俗眼中的“用处”,也照见了她内心真正的荒芜与渴望。
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不是想是否接受那个价钱。
而是想,她林淑慧,究竟要如何安放自己这往后,或许还很漫长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