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林昭忽而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
“只是从天地会与洋夷往来的口供中得知,西洋人的触角已探入南洋。吕宋、爪哇多处港口,竟有洋夷商人圈地建城。南洋诸国虽心向大清,却屡屡败于洋夷之手。”
“此番搜出一张南洋舆图,详绘出详细的航海路线”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宫城方向,
“我朝素来严控海疆规制,然自禁海之策施行,对海外诸事多有疏阔。如今得到这等舆图,爵爷也在踌躇,不知该不该呈于陛下。”
王拓忽而目光一凛,指着舆图上未标注的海域问道:“先生在审讯口供时,可曾发现英吉利人的踪迹?”
刘林昭手中折扇“啪”地合拢,面上满是惊愕:“小公子竟知晓英吉利?这红毛番邦远在西海之外,极少踏足南洋……”
“近两年我常去京城西洋教堂南堂,”王拓轻叩榻边扶手,神色自若道,
“与传教士相熟,跟着他们读过《海外舆地全览》,学过些番邦语言。不知英吉利是否插手台湾之乱,据传教士所言其与我朝商贸往来颇深。”
刘林昭捋须的手微微一顿,恍然道:“原来如此!据眼线密报,英吉利人多在广州十三行落脚,专购我朝瓷器、丝绸。只是这些红毛鬼……”
“他们从天竺运来棉花,”王拓接话道,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软榻边缘,
“英商运抵广州的棉花价值百万两白银,可经江宁、杭州织户纺成棉布后返销英国,价值便能达到近六至八百万两。单这一项贸易,差额就将近六至八倍。再算上茶叶、瓷器,每年英吉利向我朝售卖的货物价值不过百万两,可我朝售予他们的货物价值却高达千万两。如此巨大的贸易逆差,他们必然想方设法填补缺口。”
刘林昭握着折扇的手剧烈颤抖,面色涨红,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十、十倍差额?百万两进,千万两出?还有这‘贸易逆差’是何意?这般闻所未闻的说法,莫说是朝中大臣,便是户部老吏,怕也不能张口道出如此精确的数目!”
王拓未理会刘林昭的震惊,继续说道:
“英吉利商人将货物运回欧罗巴,虽能赚取十倍之利,却绕不开贸易逆差和顺差的根本账。所谓逆差,即我方出口多、进口少,白银净流入;顺差则反之。如今英吉利每年需从印度等地调集大量金银,填补对华贸易的巨额缺口,等于拿真金白银换我朝货物。”
略作停顿接着说道:“眼下我朝仅开广州十三行一口通商,可英吉利既控天竺,便盯上了从梵网至西藏的商路。历来朝廷严禁民间私通外邦互市,英吉利便指使英属印度暗中勾结廓尔喀,以武器资源为饵,图谋借道廓尔喀打通入藏贸易线,试探我朝底线。”
“廓尔喀虽为我朝藩属。但利益所在,藩属亦可变豺狼。”王拓言辞渐渐犀利,
“英吉利若染指藏地商路,既能绕开朝廷管控,又可将羊毛、棉花倾销至内陆,更可探察我西南边防,此乃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拓说完后,默默地注视着刘林昭。
“贸易逆差…填补缺口…”这些陌生词汇在脑海中翻涌,刘林昭一时竟想不起廓尔喀在西藏的方位。
刘林昭甚至想不起藏地廓尔喀的方位。他闭上双眼,强自回想多年来读过的舆图。那山川、河流、关隘……
当英属天竺、廓尔喀与西藏的地理轮廓在脑中串联,他猛然睁开双眼,后背瞬间渗出冷汗。廓尔喀扼守喜马拉雅南麓要道,若被英吉利掌控,西藏门户将不攻自破!
他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惊惶与不可置信,声音发颤道:“二公子!这廓尔喀的地势关隘,朝中知晓者寥寥,你如何能断言英吉利会借道染指西藏?此等机密,究竟从何处得知?”
话音未落,他已前倾身子,“这般未雨绸缪的远见,绝非寻常人能参透!”
王拓见刘林昭满脸震骇,知自己这番言论已在对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避重就轻转换话题道:
“先生方才说台湾缴获的火绳枪,虽说比我朝的鸟枪、抬枪稍优。我朝鸟枪有效射程不过五十步,抬枪有效射程也仅在八十步之间,但您可知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刘林昭,“据西洋传教士所言,西洋已造出单人使用的燧发枪,最大射程可达三百步,有效射程在一百五十步到一百八十步,远超我朝弓弩。”
刘林昭望着榻上斜倚的少年,对方苍白病容下,双目却亮得惊人。这些言辞如重锤般砸在他心口。要知道八旗军的火器营,平日里操练的鸟枪、抬枪,竟在射程上不及西洋新物一半?
“先生或许还不知燧发枪的精妙。”王拓似笑非笑道,
“您方才说火绳枪遇雨即废,可这燧发枪却有防水之效,哪怕阴雨连绵,亦能照常击发。”
他心中暗叹,这话虽夸大其词,可火器发展本就有迹可循,不过为了震慑眼前之人,这般危言耸听倒是正合适。
未等对方回神,王拓又话锋一转:“再说火炮。我朝的神威大将军炮威力虽强,却笨重难行,非得数十人搬运。可西洋人已造出随军铁炮,三五人便能推动,套上骏马更是能随大军疾驰。”他伸出手臂丈量,语气凝重:
“此炮最远射程可达两千步,若将这等轻便火炮与燧发枪远近配合。”话音戛然而止,余韵却震得刘林昭七荤八素,手中折扇掉落,也无心理会。
刘林昭只觉喉头发苦,眼前八岁稚童面带憔悴,说出的话却字字如雷。他下意识攥紧衣襟,恍惚间仿佛看见身着西洋番兵推着铁炮、举着燧发枪,如潮水般漫过边境。“这、这……”他嘴张着,一时无言。
“昔日只道二公子聪慧过人,年少颇有才名,今日方知。”话音截然而。
“此等眼光,这等谋算,莫说是黄口孺子,便是朝中宿老,怕也不能企及!假以时日,二公子必成我大清擎天之才!”
他竟不顾身份,朝着王拓深深一揖。
王拓面色清冷,目光如寒星般审视着刘林昭,脑海中快速梳理着此人与府上的渊源。良久,他嗓音低沉道:
“先生,我能信任你吗?”话音落下,屋内空气仿佛骤然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