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官员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带着一种发现世界真相的荒诞感。
魏博节度使,河北三镇中最桀骜不驯的藩镇,理论上是唐室的爪牙,更是大齐的死敌。
可现在,敌人竟然花钱从大齐手里买盐,再用这些盐换成军粮,去养那些随时会杀向洛阳的士兵。这绕了一圈,岂不是黄巢在资助自己的敌人?
殿内一片死寂,连赵璋都皱起了眉,觉得这事透着一股邪门。
黄巢却忽然笑了,他从龙椅上站起身,接过那本账簿,手指在那张制作精良的“军粮券”上轻轻摩挲着。那刺眼的“魏博节度使印”,在他眼中仿佛不是威胁,而是一枚有趣的棋子。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轻声说道,“罗弘信(魏博节度使)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官盐是什么货色,也知道饿着肚子的兵会哗变。他更知道,我们的盐和犁,能让他用最小的代价,稳住自己的地盘。”
“可……陛下!”那年轻官员急道,“他这是在用我们的刀,磨他自己的剑啊!长此以往,魏博军只会越来越强!”
“强?”黄巢将账簿随手丢回案上,发出一声轻响,“你以为,朕卖的真的只是盐和铁犁吗?”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赵璋和那名年轻官员,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
“我们的盐,带着甜头,也带着‘毒’。罗弘信以为他只是在买盐,但他却不知道,随着那些盐一起流进他地盘的,还有别的东西。长安那帮废物不是天天写文章骂朕是‘国贼’、‘流寇’吗?”
黄巢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笔杆子之争,他们也配跟朕玩?传赵璋。”
“臣在。”赵璋立刻躬身。
“给你个新任务,”黄巢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给朕办一份报纸,一份前所未有,能让全天下人都看懂的报纸!”
半个时辰后,赵璋拿着一份刚刚由黄巢亲自勾画的草案,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
这份报纸,陛下亲自赐名——《大齐报》。
同时,也立下了三条颠覆性的规矩。
其一,通篇皆用白话,必须让只识得三五百字的吏员、士兵,甚至刚脱离文盲的百姓都能看懂。不求辞藻华丽,但求字字诛心。
其二,图文并茂。每篇重要的文章,都要配上雕版刻印的插画。陛下说,一幅画,胜过千言万语,能让不识字的人也能看懂个大概。
其三,内容为王。不谈虚无缥缈的圣人教诲,只写真实、劲爆、与百姓切身相关的“新闻”。
赵璋看着草案上陛下用朱笔划分出的三大版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头版,连载《讨唐檄文》的白话版!将那些诘屈聱牙的古文,翻译成“朝廷的老爷们凭什么不让咱们吃饱饭”这样的大白话。
副版,陛下取名为“天下奇闻”。内容更是耸人听闻,专门搜罗、刊登各地世家大族、贪官污吏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兼并土地的恶行。指名道姓,附带插画!
末版,则叫“格物新知”。专门介绍曲辕犁的好处、煮水防疫的知识、草药治病的土方等等。给一棒子,再给个甜枣。
这哪里是报纸?这分明是一把不见血的刀,一剂能渗透人心的毒!
消息传开,朝中立刻掀起了波澜。几位出身士人,刚刚归附的老臣联名上书,言辞恳切。
“陛下,白话粗鄙,恐难登大雅之堂!”
“以画为文,乃市井小儿之戏,有损我大齐新朝威仪!”
“直言乡野恶行,与长舌妇何异?非君王所为啊!”
黄巢将他们的奏折与《大齐报》的草稿一同摆在朝堂之上。
他拿起一份印刷精美,辞藻华丽的长安《邸报》,又拿起那份用词粗糙的《大齐报》草稿。
“诸君,你们来告诉朕。”他的声音在殿中回响,“是这阳春白雪,能为朕赢得天下?还是这下里巴人,能为朕赢得民心?”
他环视着台下神色各异的臣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朕的江山,不是建在你们这些士大夫的赞美诗上,而是要建立在天下万民的基石之上!谁听不懂,谁看不惯,谁就可以滚回长安,继续去听他们的阳春白雪!”
满堂噤若寒蝉。
黄巢的命令雷厉风行地执行了下去。
所有“齐”字号的商队,都多了一个新任务。他们不仅是商人,还成了大齐朝的第一批发报员。
每到一地,盐可以打折卖,铁犁可以赊账给,但《大齐报》,必须免费派发!
不仅如此,商队还要用赚来的钱,雇佣当地最会说书的先生,在茶馆、酒肆、集市、渡口,将报纸上的内容,编成评书,有偿宣讲!
长安,太师崔沆的府邸。
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正拿着一份斥候冒死从河北带回来的,油墨未干的《大齐报》。
他只看了一眼,便气得浑身发抖,将报纸狠狠摔在地上。
他亲自捉刀,为朝廷写的那篇讨黄巢檄文,引经据典,气势磅礴,自认是千古雄文。可结果呢?除了士大夫阶层击节叫好,民间毫无波澜。
可黄巢这东西呢?“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是人话吗?“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是圣上该说的话吗?
粗鄙!下流!
可就是这些最粗鄙的语言,正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阻挡的方式,疯狂地瓦解着大唐立国数百年的根基——民心。
魏博镇,一座戒备森严的城池外。
一个刚从田里回来的老农,满身是泥,坐在茶棚下歇脚。他不识字,一辈子没摸过笔。
茶棚里,一个说书先生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一段“新评书”。
“……要说这青州张员外,那叫一个坏啊!良心都让狗给吃了!看上了邻居老李家那一百亩水浇地,那是人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命根子啊!嘿,你猜怎么着?他先是勾结县太爷,说老李家欠了税,然后又找了几个地痞流氓,半夜三更把人家的地契给偷了!最后啊,硬生生把人一家老小赶出了村子,那百亩良田,就挂上了他张家的牌子喽!”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欲知这张员外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周围的听众一片哗然。
而那名老农,却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满是老茧的掌心。他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
他想起了自己家那三亩薄田,不就是这样被村里的赵大户给“买”走的吗?
这一刻,什么“忠君爱国”,什么“匡扶唐室”,都变得虚无缥缈。只有这份感同身受的愤怒,如同干柴遇上了烈火,轰然引爆!
这种愤怒,比任何口号都更具煽动性。
《大齐报》如同一场思想的瘟疫,在整个北方大地疯狂蔓延。
识字的人念给不识字的人听,一个村子传给另一个村子。黄巢的名字,在官方的邸报里是“冲天大将军”,是“窃国之贼”,但在田间地头,在百姓的口中,却悄然变成了另一个形象——那个敢指名道姓骂贪官污吏,替穷人说话的“咱们的皇帝”。
一些备受世家大族打压的中小地主,一些怀才不遇的落魄书生,更是如获至宝。他们偷偷成立了“读报社”,秘密翻印、传播《大齐报》,将其视为改变自身命运的唯一希望。
赵璋惊喜地发现,报社每天收到的读者来信,像雪片一样从四面八方飞来。信里不仅有诉说冤屈的,更有提供各地军备情报的,有为大齐献计献策的。
一个庞大的、自下而上的民间情报网络,在《大齐报》的催化下,正在悄然成型。
这天,赵璋又收到了一封来自“沧州读报社”的加急密信。
信是用暗语写的,翻译过来后,是一条让他心头一跳的情报。
“辽东有一勇士,流落于沧州山林。此人箭术通神,能开三石弓,百步穿杨,曾于山林中独斗猛虎,生撕其口。然此人因部落内斗,正被仇家追杀……”
赵璋拿着信,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匆匆赶去求见黄巢。
“陛下,沧州读报社传来一封密信。”
他将信递了上去,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凝重。
“信中提到了这位辽东勇士的名字……他叫,阿布卡。”
黄巢的目光落在那三个字上,眼神微微一动。
赵璋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但更重要的是,信中说,追杀他的,并非寻常部落仇家,而是与契丹王族有着血缘关系的强大部族——耶律部!他们已经派出了麾下最精锐的‘鹰骑’潜入中原,由族中第一高手耶律石带队,誓要取阿布卡的人头!”
耶律部!鹰骑!
这已经不是江湖仇杀,而是两个强大势力在中原的暗中角力!
赵璋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紧张:“陛下,我们……要不要派人去接触一下这个阿布卡?”
黄巢看着密信,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一个能让契丹王族派出‘鹰骑’来追杀的人……有意思。”
他抬起头,看向赵璋,眼中闪过一丝猎人看到猎物的光芒。
“这个人,朕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