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的空气,在刹那间凝固。
那股原始而野蛮的杀气,像是无形的藤蔓,缠绕住每一个人的脖颈,让人呼吸都变得困难。
护卫队长肌肉贲张,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只待李师师一声令下。算学博士更是面色惨白,他一介文人,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双腿已经开始不听使唤地打颤。
然而,处于杀机最中心的李师师,却异常的镇定。
那涂着乌黑毒液的吹箭尖端,离她白皙的肌肤不过寸许,她甚至能闻到上面传来的一丝腥甜气味。但她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清澈如初。
她缓缓地、动作轻柔地弯下腰,将手中那株被百越女子称为“神种”的野粟,轻轻放回了泥土中。
这个动作,像是一瓢清水,浇在了紧绷的弓弦上,让那即将迸发的杀意,稍稍缓和了一分。
“退后。”李师师用汉话对身后的护卫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
接着,她抬起头,迎上女首领那双充满野性与警惕的眸子。她没有试图用言语辩解,因为她知道,在绝对的武力威胁下,任何苍白的解释都可能被视为狡辩。
她用自己这几日刚学会的、发音生硬的百越土语,慢慢地开口。她没有说“我们没有恶意”,也没有说“我们是来帮忙的”,而是指向了自己的医药箱,然后又指了指山谷中的族人,笨拙地比划着,口中只吐出两个词:
“病……死……”
女首领,蝎,脸上的蝎子图腾仿佛活了过来,眼神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但警惕丝毫未减。她不明白这个外乡女人想做什么,但对方放下“神种”的举动,让她暂时压下了杀心。
李师师见状,在护卫的戒备下,缓缓后退,打开了那只跟随她一路南下的医药箱。她没有取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只是一些瓶瓶罐罐和处理好的草药。
她的目光在数十名百越女战士中扫过,很快,便锁定了一名靠在树干上、脸色发白、嘴唇干裂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的裤腿上有一处高高肿起,伤口周围已经呈现出不祥的紫黑色,显然是被什么毒虫咬伤后,发炎溃烂了。
李师师指了指那名女战士,又指了指自己的药箱,对蝎做出一个请求的手势。
蝎的眼神闪烁不定。部落的巫医对这种伤势束手无策,只能靠族人自己的身体硬抗,扛过去就活,扛不过去就死。这个外乡女人,能有什么办法?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她想看看,这个看起来柔弱无比,却能在自己吹箭下保持镇定的女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得到许可,李师师在一名护卫的保护下,端着一个小托盘走了过去。
她没有直接上手,而是先用一种清澈的药水,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周围的皮肤。那药水带着一股清冽的草木香,当它接触到伤口时,那名一直咬牙忍痛的女战士,竟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呻吟。
紧接着,李师师用一把银制的小刀,熟练而精准地划开肿胀的脓包。她的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黑紫色的毒血瞬间涌出。女战士疼得闷哼一声,却被同伴死死按住。
李师师面不改色,用干净的棉布将毒血吸尽,然后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绿色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绿色的药膏仿佛有生命一般,接触到伤口后,一股肉眼可见的清凉之气扩散开来。原本狰狞的伤口,红肿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消退。那名女战士紧皱的眉头,也随之舒展开来,脸上痛苦的神色,被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所取代。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和美感。
山谷中一片死寂。
所有的百越女战士都看呆了。她们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医术!这已经超越了她们对巫医的认知,这……这是神迹!
蝎的眼神,终于从冰冷的杀意,彻底转为了无法掩饰的审视与惊奇。她手中的吹箭,不知何时已经垂了下来。
“你……不是来抢神种的?”蝎的声音依旧生硬,但敌意已经消散了大半。
“我不是来抢,我是来借。”李师-师看到时机成熟,让算学博士上前,将自己的话翻译得更加清晰。
她看着蝎,也看着所有的百越族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语气,结合着生硬的土语和博士的翻译,缓缓讲述起来。
“一种看不见的瘟疫,正在北方酝酿。它不是疾病,而是一场吞噬大地的虫群瘟疫。”她将黄巢口中的科学术语,转译成了她们能够理解的神话叙事,“亿万万的虫子,会像乌云一样遮蔽天空,它们会吃掉所有的庄稼、树木,吃掉一切绿色的东西。到那时,大地将一片枯黄,所有人,都将没有食物,都会饿死。”
她的描述,让在场的百越女子们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们生活在丛林,最能理解大自然的可怕。
“而你们的‘神种’,”李师师指向那片暗绿色的野粟,眼中闪烁着光芒,“是唯一能够抵御这场虫群瘟疫,让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它的根,虫子咬不断;它的叶,虫子不喜欢吃。”
“我不是来夺走它,而是想向山神借一点火种。”她的话语充满了虔诚与敬畏,“我要把这火种带到更广阔的土地上,让神种的光芒照耀整个天下,让更多的人供奉它,信仰它。只有这样,神种的神力才会变得更加强大,才能最终战胜那场灭世的瘟疫!”
这番降维打击般的沟通,彻底击中了百越部族信奉万物有灵的信仰核心。
将科学育种,解释为“祈求神种在更广阔的土地上繁衍,增强其神力以对抗瘟疫”。
这,不是掠夺,而是升华!是让她们的圣物,去拯救世界!
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盯着李师师的眼睛,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最终,她眼中的最后一丝怀疑,化为了决然。
她猛地转身,用族人才能听懂的语言高声下令。很快,几名女战士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始采集那些已经成熟的粟米种子,装进一个兽皮袋子里。
“山神,庇佑勇敢和善良的人。”蝎走到李师师面前,将那个装了约莫一半种子的袋子递给她,“我借给你火种。但是,我要亲眼看到你说的‘虫群瘟疫’,也要亲眼看到,你如何让神种的光芒,照耀天下!”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鹰:“我,蝎,将带领我最精锐的战士,跟你出山。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们就是你的盟友。如果你骗了我们……”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李师师郑重地点了点头,接过了那袋沉甸甸的希望。
她们,这群来自文明中心与来自原始山林的女子,因为一场未来的灾难,结成了最不可思议的同盟。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阳,皇城之内,却上演着另一场截然不同的戏码。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穿着薄纱的舞姬扭动着曼妙的腰肢,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与女人的脂粉气。
大殿主位上,黄巢身穿一袭宽大的金丝黑袍,怀中抱着两名绝色美人,正举着一只硕大的夜光杯,与下首一名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宦官推杯换盏。
此人,正是神策军右中尉田令孜派来的心腹特使,宦官杨复恭。
他此来明为代表朝廷,封赏黄巢“天平节度使”,实则是来刺探虚实,看看这位搅动天下风云的齐王,究竟是真龙还是草寇,下一步棋又打算怎么走。
“杨监军,远道而来,辛苦,辛苦啊!”黄巢舌头半卷,满脸醉意,说话都带着一股熏人的酒气,“来,满饮此杯!我这洛阳,别的不多,就是这美酒美人,管够!”
杨复恭皮笑肉不笑地举杯应酬,眼角的余光却在飞快地打量着四周。
金的!全是金的!酒杯是金的,筷子是金的,连盛放果盘的碟子,都是纯金打造!这黄巢,简直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轻视。
“齐王殿下太客气了。”杨复恭放下酒杯,故作随意地问道,“咱家来时,见洛阳城外军营连绵,兵甲鲜亮,看来殿下是准备再与朝廷……大干一场啊?”
“唉!”黄巢闻言,竟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推开怀中的美人,满脸愁容。
“干什么呀干!打仗有什么意思?打来打去,人死了,钱没了,图个啥?”他一把拉过坐在身旁的一名高鼻深目,作胡人打扮的商人,对他说道:“还是得看我这东海商行的阿尔丹大总管!你跟杨监军说说,咱们上个月,一船香料和宝石,赚了多少?”
那名叫阿尔丹的商行总管立刻心领神会,挺着他那肥硕的肚子,满脸放光地对杨复恭伸出五根手指:
“回监军,不多不少,五十万贯!这还只是咱们十几条商船里的一条!南边那些个小国,人傻钱多,咱们拿点瓷器丝绸过去,换回来的都是金子和宝石!比打仗可划算太多了!”
殿下的一些将领也开始附和,一个个唉声叹气。
“就是啊,听说又要南下,那鬼地方,又湿又热,蚊子比苍蝇还大,哪有在洛阳享福舒服?”
“可不是嘛,我这身北方的筋骨,可受不了南方的瘴气!”
这些抱怨,一字不落地钻进了杨复恭的耳朵里。
黄巢醉醺醺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众人的抱怨,他凑到杨复恭耳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炫耀的口气说道:
“杨监军,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皇帝,谁爱当谁当去!我就想啊,把那富得流油的江南打下来,再配合我的船队,建一个海上王国!到时候,咱们跟北边的李家,划江而治!我守着我的金山银山,当我的逍遥王,岂不美哉?”
说着,他像是喝多了,脚下一滑,一份卷轴从他宽大的袖袍中掉了出来,正好滚到了杨复恭的脚边。
杨复恭眼疾手快,捡了起来,正要还给黄巢,却被黄巢一把按住。
“哎,送你!送你!”黄巢大着舌头说道,“一点……一点小玩意儿,不成敬意。”
杨复恭借着酒意,半推半就地展开了卷轴。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猛地一缩!
那上面,赫然是一份详尽的军事进攻图!无数个粗大的红色箭头,从洛阳出发,绕过中原的坚城,直指南方!目标直指扬州、苏州、杭州等江南最富庶的核心地带!
所有情报,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沉迷享乐、胸无大志、被金钱腐蚀、只想偏安一隅当个富家翁……
杨复恭心中狂喜,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这个黄巢,不过是个侥幸成功的匹夫,早已被荣华富贵磨平了棱角!
他不动声色地将卷轴收入袖中,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真诚起来。
酒宴散去,杨复恭带着“确凿”的情报和满车的金银赏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洛阳。
送走他的那一刻,黄巢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去,眼神变得如万年寒冰般冷冽。他转身走回空无一人的大殿,之前那些抱怨的将领和商行总管早已肃立两侧,神情恭敬,大气都不敢出。
大殿中央,摆放的不再是酒席,而是一副巨大的、囊括了整个天下的沙盘。
黄巢的目光,越过洛阳,越过潼关,死死地钉在了沙盘最西边的那座城池上。
长安。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鱼饵已经撒下,就看田令孜这条大鱼,什么时候会把致命的破绽,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