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的血雾,久久不散,将哭魂峡的入口彻底变成了修罗地狱。
残肢断臂与破碎的军械混杂在一起,铺满了狭窄的通道,热气腾腾的鲜血汇成溪流,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单方面的屠杀。
朱温站在山坡上,山风吹过,卷来浓郁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让他几欲作呕。他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愤怒和惊骇而扭曲,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败了?不,这不算败!这只是一个陷阱!一个恶毒、卑劣的陷阱!
黄巢那反贼,一定是将整个洛阳的火器都搬到了这里,毕其功于一役,打了一场他根本输不起的豪赌!他现在肯定已经黔驴技穷了!
朱温眼中的惊恐渐渐被一种枭雄独有的狠厉所取代。他不能退,一旦后退,军心就彻底散了。哭魂峡是走不通了,但这连绵的山脉,总有别的路!
“传令!”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全军转向!绕开峡谷,从西侧山林穿插!我要像一把尖刀,插进洛阳的腰眼!黄巢,你以为这样就能挡住我?做梦!”
他拒绝承认自己被黄巢玩弄于股掌之上。他要用一场更迅猛的突袭,把这份耻辱千百倍地奉还!
大军转向,如一条受伤的巨蟒,一头扎进了那片看起来静谧无声的崎岖山脉。
朱温不知道,他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被洛阳城内沙盘上的另一枚棋子,完美地复刻了出来。哭魂峡的炮火盛宴,确实只是一道开胃菜。真正的猎场,就在他即将踏入的这片山林之中。
黄巢为他精心准备的秘密武器,一支从未在世人面前显露过的部队,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山鬼营。
一支仅有五百人的特种山地部队。他们的统领,是黄巢从西方俘虏中亲自发掘的战术天才,一个名叫阿布卡的男人。他教会了这群士兵如何在山林中隐蔽、攀爬、渗透,以及如何用最有效的方式制造最大的恐惧。
他们不穿戴厚重的铠甲,身上是染成山林颜色的紧身劲装。他们手中的火枪经过特殊改造,枪管更短,便于在密林中灵活使用。每个人的背囊里,都备着攀岩的钩索,以及用陶罐装着的小型化猛火油。
他们是山中的幽灵,沉默的猎杀者。
朱温的大军一头扎进这片无形的猎场,噩梦,便悄然降临。
……
老兵李四,是朱温麾下的一名百夫长。他从军十几年,什么惨烈的阵仗没见过,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人,早就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和野兽般的直觉。
可进入这片山林的第一个时辰,他那引以为傲的直觉,就第一次失灵了。
“都给老子把眼睛放亮点!这林子邪门!”李四压低声音,对手下的士兵呵斥道。
他们负责护卫一支运送粮草的辅兵队,正在一条仅容两马并行的悬崖小道上艰难前行。左侧是陡峭的山壁,右侧是深不见底的云雾。
就在这时,头顶的山壁上方,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李四猛地抬头,多年的经验让他瞬间汗毛倒竖,嘶吼出声:“有埋伏!散开!”
然而,来不及了。
巨石和削尖的滚木,被某种机关催动,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砸下!
“轰隆——!”
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车轮的碎裂声混成一团。李四被身边的亲卫猛地扑倒,躲过了一块磨盘大的巨石。当他满脸尘土地爬起来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
十几辆粮车被砸得稀烂,粮食洒满一地,与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几十个士兵和辅兵,连同他们的马匹,被砸成了肉泥,或者直接被撞下了悬崖,连声音都没能传回来。
“狗娘养的!”李四双眼血红,提着刀就要往山上爬。
“百夫长,别冲动!上面没人!”一个士兵拉住了他。
李四抬头看去,那山壁之上,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仿佛刚才那场毁灭性的打击,只是山神发怒。
恐惧,第一次像藤蔓一样,缠上了他的心脏。
这只是开始。
派出去的斥候小队,进了林子,就像泥牛入海,再无音讯。没有信号,没有警报,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消失了。直到第二天,行军的队伍才会在前方的树上,看到他们被倒吊着的尸体,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极度惊恐的表情。
李四带着一队人,小心翼翼地在林中搜索。他是队伍里最好的猎手,听觉和嗅觉都异常灵敏。
突然,他停下脚步,示意众人安静。
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一股刺鼻的油味。他循着味道,拨开一片灌木丛,眼前的一幕让他瞳孔一缩。
地上,有一片刚刚熄灭的火焰留下的痕迹,一滩黑色的油污还在微微冒着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东西?敌人来过?可周围连一个脚印都找不到!
就在他愣神之际,他身后一个跟他关系最好的同乡,一个叫二牛的壮汉,身体猛地一震,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闷哼。
李四猛地回头。
二牛正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一个拳头大的血洞正在汩汩地冒着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向前栽倒。
“二牛!”李四发出一声悲吼,一把抱住他。
“敌……”
二牛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彻底断了气。
“戒备!!”李四双目赤红地咆哮着,环顾四周。
可周围,除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什么都没有。没有弓弦声,没有火枪的轰鸣,甚至连杀气都感觉不到。
敌人,在哪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他们看得见死亡,却看不见挥动镰刀的死神。这片山林,仿佛活了过来,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在吞噬着他们。
夜晚,成了最难熬的时刻。
朱温的大军在山谷中扎下营寨,篝火烧得冲天亮,可这火光,却驱不散士兵们心中的寒意。
那些“山鬼”又来了。
他们像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守备森严的营地。他们不杀人,只进行精准而恶毒的破坏。
第二天清晨,马夫们惊恐地发现,上百匹战马的缰绳和马鞍,全都被利刃割断。
巡逻的士兵发现,朱温中军大帐的布幔上,不知何时被人用白磷画上了一个狰狞的鬼脸,在夜色中散发着幽幽的绿光,仿佛来自地狱的凝视。
更可怕的是,营中超过一半的士兵,从半夜开始上吐下泻,一个个脸色惨白,拉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军医检查后才发现,昨夜饮用的溪水里,被人投入了一种无毒,却能引发剧烈腹泻的草药。
短短三日。
朱温的大军,未曾与黄巢的主力正面交锋一次,甚至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怎么见过,却已经伤亡近两千人!
士气,彻底跌到了冰点。
士兵们再也不信什么“黄巢黔驴技穷”的鬼话了,军中开始疯狂流传着一个更可怕的谣言——黄巢根本不是人,他是会“撒豆成兵”、“驱使山鬼”的妖道!他们不是在和人打仗,是在和一群看不见的鬼魅作战!
“啊啊啊啊——!”
中军大帐内,朱温像一头被困的野兽,疯狂地砸着眼前的一切。地图、文书、茶具,被他掀翻在地,一片狼藉。
“废物!都是废物!几万大军,连几只山里的耗子都抓不住!”他双眼布满血丝,面目狰狞地冲着帐下的将领们咆哮。
他终于崩溃了。
他设下了一个最简单,也最惨烈的陷阱。他命令一支五百人的部队,故意脱离大队,在林中一处空地扎营,而他自己,则亲率三千精锐,在周围设下天罗地网。
他要用五百条人命,换一个答案!
代价是惨重的,那五百名士兵几乎全军覆没。但这一次,朱温成功了。他们总算在乱战中,用人命堆住了一个因为腿部中枪而无法逃走的山鬼营士兵。
当那名士兵被拖到朱温面前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穿着奇怪的衣服,皮肤黝黑,五官轮廓也与中原人不同。他浑身是血,一条腿已经断了,却依旧靠在亲卫的刀上,毫不畏惧地看着朱温,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黄巢还有多少你们这样的部队?”朱温用马鞭指着他,厉声质问。
那士兵看着朱温,咧开满是鲜血的嘴,发出嘶哑的笑声。
“呵呵……没用的……”
“朱温,没用的……我们知道你要走哪条路,知道你要在哪里扎营……因为我们的‘天’,能看到未来。”
朱温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天”?看到未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一个荒谬而恐怖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他想起了在汴州城外,黄巢给他看的那个沙盘,那个精准到令人发指的推演。
那不只是推演!
黄巢不是在推演,他是真的能看到!他拥有某种……某种上帝般的视角!
这一刻,朱温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从天空,从山林,从他身边的每一个角落,冷冷地注视着他。他的一举一动,他所有的计谋和挣扎,在对方面前都像一场可笑的闹剧。
他,只是一个被关在笼子里,被肆意戏耍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