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上,那一行冰冷的血色文字,仿佛带着来自地狱的寒意,刺入黄巢的意识深处。
【警告: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用忠诚和鲜血构筑的,针对人性的陷阱。】
原来如此。
黄巢眼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也随之散去。
崔沆的疯狂,屠戮平民的暴行,根本不是简单的泄愤或失控。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盛大表演,一场演给全天下,更是演给他黄巢看的戏。
他用无辜者的鲜血染红洛阳的天空,用撕心裂肺的哀嚎作为背景音,就是为了营造出一种“官逼民反,人心思归”的假象。他要亲手制造出一个最合理的“内应”,一个最完美的“突破口”,引诱自己这条过江猛龙,从南门这条看似最顺理成章的路径入城。
然后,在自己以为胜利唾手可得的那一刻,用埋伏已久的精锐,用淬毒的箭矢,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好一个崔沆,好一个世家门阀之首!为了胜利,连自己麾下的忠臣,连忠臣的妻儿老小,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当做诱饵抛出。这种狠辣,已非人,而是魔。
中军帐内,众将的欢腾声还未落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
“大帅!末将愿为先锋,接应王校尉!”
“大帅,下令吧!今夜就让这洛阳城,改换天地!”
一名性急的将领甚至已经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浑身的肌肉都因为兴奋而紧绷。
然而,黄巢的回应,却如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
他缓缓抬起手,猛地一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计划,取消。”
“什么?!”
帐内瞬间死寂。
欢腾的表情凝固在每个人的脸上,取而代 ???的是错愕与不解。
一名跟随黄巢多年的心腹将领忍不住上前一步,抱拳道:“大帅,为何?王校尉一片赤诚,冒着灭族之险为我军打开城门,我等若此时退缩,岂不是让他和满城百姓寒心?”
“是啊大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质疑声此起彼伏。
黄巢没有解释那神秘的沙盘,他只是转过身,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
“我问你们,崔沆能坐上七姓之首的位置,靠的是仁慈,还是手腕?”
众人一滞,无人能答。
黄巢的声音愈发冷冽,仿佛带着金铁交击之声:“一个敢下令屠戮满城百姓的人,会吝啬一个校尉的性命吗?他既然敢屠城,就敢用忠臣的血,来做陷阱的诱饵!你们以为南门是生门?不,那是崔沆给你们准备好的鬼门关!”
他重重一顿,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你们每一个人的命,都比一座城门更重要。我黄巢的兄弟,不能死在这种卑劣的算计里。”
一番话,掷地有声。
帐内再无半点杂音,所有将领都低下了头。他们从黄巢的话语中,听出的不只是命令的威严,更有一种被珍视的暖意。是啊,大帅何曾让他们打过没有把握的仗?
黄巢不再看他们,转身对角落里那名等待命令的摩尼教信徒下达了一道谁也听不懂的密令。
“去,告诉城里的王校尉。原计划不变,但动手的时机,改为‘天雷’之后。”
“天雷?”信徒愣了一下。
“对,天雷。”黄巢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另外,让他务必保护好自己和家人的安全,什么都不要做,只需……等待真正的时机。”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在洛阳城外的大营深处,一支最为神秘的部队开始行动。
他们被称为“天雷营”,是黄巢手中最不为人知的一张王牌。数十辆用厚重油布严密覆盖的巨大车辆,在数百匹挽马的拖拽下,缓缓驶出营地。沉重的车轮在泥地上压出深深的辙印,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拖拽着某种来自地狱的巨兽。
他们的目标,并非约定好的南门,而是直指洛阳外城正南门,那座正对皇城、象征着大唐威仪的——定鼎门!
三更的梆子声在死寂的洛阳城中回荡,显得格外诡异。
南门城楼之上,崔沆一身甲胄,一夜未眠。他身边的亲兵,皆是崔氏豢养多年的死士,一个个枕戈待旦,目光如狼,死死盯着城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陷阱已经布好,诱饵已经放出,只等那条贪婪的鱼儿上钩。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南门之外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连一只野狗的叫声都没有。
崔沆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难道,被看穿了?
不可能!这阳谋天衣无缝,利用的是人性中最根本的弱点,黄巢一个泥腿子出身的草莽,如何能看破?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际,一阵剧烈的震动,毫无征兆地从脚下传来!
不,不是震动,是颤抖!整座洛阳城,仿佛都在这一下中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怎么回事?地龙翻身了?”崔沆惊得一把扶住墙垛。
可紧接着,一声他毕生从未听闻过的巨响,从定鼎门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不,那根本不是声音!
那是一道来自九天之上的雷鸣,是一声来自地狱深处的咆哮!沉闷、狂暴,带着撕裂一切的毁灭气息,狠狠地轰击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
与此同时,定鼎门外。
黄巢军阵列森严,旌旗如林。
而在军阵的最前方,那数十辆神秘的车辆已经掀开了厚重的油布。
阳光下,十门黑洞洞、造型狰狞的金属巨物,露出了它们可怖的真容。
那是一种用青铜混合生铁铸造的“大铁管子”,炮身粗糙,布满了铸造时留下的砂眼和瑕疵,炮口黝黑,仿佛通往幽冥的深渊。
定鼎门的守将,是崔沆的一个远房侄子,名叫崔景。他靠在城楼的栏杆上,看着城下那些奇形怪状的“大铁管子”,和他身边的亲兵一起发出了轻蔑的笑声。
“呵呵,我还以为黄巢有什么高招,原来是黔驴技穷了?弄些破铜烂铁的疙瘩来装神弄鬼吗?这是想用这玩意儿把我们笑死,好继承洛阳城吗?”
“将军说的是,这玩意儿,怕是连个屁都放不响吧!”
城楼上下一片哄笑,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然而,他们的笑声,却被一声冰冷的命令打断。
“天罚一号,校准,填装!”
黄巢亲自走到了最中间那门最为粗壮的火炮旁,他甚至亲手转动着炮身后笨拙的绞盘,调整着那令人绝望的仰角。
士兵们熟练地将一包用丝绸包裹的黑色火药,用长长的推杆捅入炮膛深处,接着,又将一枚打磨得滚圆、足有头颅大小的石弹塞了进去。
一切准备就绪。
黄巢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根燃烧着的火绳,那双锐利的眼睛,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远处巍峨的定鼎门城楼,以及城楼上那个还在指指点点、满脸嘲讽的守将崔景。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的火绳,猛地杵向了炮尾那小小的引信口。
“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一声超越了人类认知极限的巨响,炸裂开来!
那不是凡间的声响,那是天空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大地被巨神擂响战鼓的轰鸣!
火炮的炮口,喷射出长达数丈的烈焰与浓烟,一股毁灭性的冲击波向着四周猛然扩散,将地面上的尘土碎石都卷上了半空!
一枚沉重的石弹,在火药的推动下,获得了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它撕裂空气,发出一阵尖锐的呼啸,化作一道代表着死亡的黑色残影,朝着定鼎门的城楼,狠狠地撞了上去!
没有爆炸,没有火焰。
有的是纯粹的、暴力的、完全不讲道理的——动能之美!
崔景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
他的瞳孔,在那一刹那缩成了针尖大小,清晰地倒映出一颗不断放大的黑色石弹。
“噗——!”
坚固的斗拱、厚重的梁木、用糯米汁浇筑的城砖……所有这些在冷兵器时代足以被称为“坚不可摧”的结构,在那枚石弹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般。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
城楼正中,被石弹命中的地方,不是被击穿,而是被“抹”去了一块!
无数的碎石和断裂的木屑,以比箭矢更快的速度向四周爆射开来!崔景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他那张嘲讽的脸,连同他的上半身,瞬间就被这恐怖的碎石风暴所吞噬、撕裂、化为一蓬血雾。
城墙上的士兵,被那恐怖的冲击波震得东倒西歪,人仰马翻。许多人甚至没有受伤,却当场七窍流血,抱着脑袋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他们的耳中,除了无尽的嗡鸣,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幸存者们,呆呆地看着城楼上那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窟窿,看着窟窿边缘还在簌簌掉落的石粉,他们的脑子一片空白。
这种超越了他们认知维度的攻击,带来的甚至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面对神迹、面对天罚时的……绝望。
远在南城的崔沆,脚下的城墙仍在微微震颤。他听到了那声来自地狱的咆哮,也看到了远处定鼎门方向升腾起的、混合着烟尘与绝望的灰色云柱。
那一刻,他瞬间明白了。
他明白了黄巢为什么没有来南门。
他明白了自己精心布置的心理陷阱,自己引以为傲的人性算计,在对方那闻所未闻的、绝对的力量面前,是何等的可笑。
对方,根本不屑于和他玩这些阴谋诡计。
他选择用一种最直接、最暴力、最不讲道理的方式,从物理层面,将自己的所有布置,连同自己世家门阀的骄傲,一同——粉碎!
城中,一处隐蔽的民宅内。
王重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信号。
突然,脚下的大地猛地一震,紧接着,那声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巨响,隔着数里之遥,依旧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
他脸色大变,猛地冲出藏身之处,不顾一切地爬上了一处高点。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远处定鼎门城楼的惨状,看到了那升腾而起的烟尘。
他的脑海中,猛然回响起那名信徒带来的、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命令。
——“‘天雷’之后……”
王重呆呆地望着远方,浑身颤抖,喃喃自语。
“天雷……原来,这才是大帅说的……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