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的哭嚎声还在大殿的梁柱间回荡,带着宋州战场的血腥气,与殿内焚烧的极品龙涎香混合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气味。
唐僖宗李儇那张年轻而缺乏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一张纸。他从龙椅上踉跄着想站起来,却又软了下去,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那个始终侍立在身旁的身影。
田令孜。
这位权倾天下的神策军中尉,整个大唐帝国实际的掌舵人,此刻却仿佛置身事外。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信使一眼,只是低着头,细细端详着自己的一双手。
那是一双保养得比后宫嫔妃还要精心细致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泛着淡淡的粉色光泽。据说,为了保持这双手的柔嫩,田令孜每日都要用新鲜的牛乳浸泡至少半个时辰。此刻,他正用小拇指上留长的、晶莹剔透的指甲,轻轻刮着另一只手手背上几乎看不见的纹路,神情专注而陶醉,仿佛那不是一只手,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陛下,慌什么。”
直到皇帝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田令孜才懒洋洋地抬起头,那张敷了厚厚一层香粉的脸上,挤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他的声音尖细而柔和,像是上好的丝绸拂过耳畔,却带着一种阴冷的黏腻感。
“区区一个黄巢,泥腿子造反,自古有之,哪一次不是被我大唐天兵碾为齑粉?高骈无能,损兵折将,是他自己的罪过,与陛下何干?”
他轻描淡写地将一个手握重兵的节度使的惨败归结为个人无能,仿佛那数万将士的性命,不过是他言语间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唐僖宗闻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阿父说的是,是高骈无能!可是……可是那黄巢……”他想起信使口中“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的描述,心中又是一阵没来由的恐惧,“阿父,那逆贼蛊惑人心,非同一般啊!”
“蛊惑人心?”田令孜笑了,那双阴柔的眸子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陛下,这世上最能蛊惑人心的,不是什么妖术,而是‘利’字。黄巢能给那些贱民土地和粮食,他们自然就奉他为神明。这说明,他不是个只知道烧杀抢掠的蠢货,倒是个……有点脑子的。”
他踱着步子,走到大殿中央,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暧昧的红痕。
“陛下可曾想过,如今这天下,真正让朝廷头疼的,是黄巢这种流寇吗?”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魔力,“不,不是。是那些拥兵自重,听调不听宣的藩镇!是那些盘根错节,富可敌国的世家门阀!”
“他们嘴上喊着忠君爱国,背地里却把持着地方的财税军政,个个都是土皇帝!朝廷的政令出了长安城,就成了一纸空文!高骈为何会败?还不是因为他想保存实力,不肯与那黄巢死磕?这些人的心,早就不是向着陛下了!”
田令孜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像是锥子一样刺入唐僖宗的心里。
年轻的皇帝被他说得脸色阵红阵白,是啊,那些节度使,哪一个对他这个皇帝真正恭敬过?他们送来长安的赋税越来越少,要的赏赐和兵马却越来越多。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看到皇帝的眼神出现了动摇,田令孜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他凑到皇帝耳边,声音轻得如同梦呓:“陛下,既然狼和虎都想吃我大唐的肉,我们又何必亲自动手,不若……驱虎吞狼?”
“驱虎吞狼?”唐僖宗茫然地重复着,显然没能理解其中的深意。
田令孜回到自己的位置旁,施施然坐下,自有小宦官端来一盆温热的牛乳。他将那双完美无瑕的手浸入其中,惬意地眯起了眼睛,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黄巢这把刀,虽然野,但足够锋利。他没有根基,没有底蕴,全靠着一股邪火和那些贱民的支持。这股火,正好可以用来烧一烧那些桀骜不驯的藩镇和世家。”
他的指尖在温润的牛乳中轻轻搅动,仿佛在搅动着整个大唐的浑水。
“我们可以下一道圣旨,‘招安’他。”
“什么?!”唐僖宗惊得差点又从龙椅上跳起来,“招安?!阿父,你没说笑吧?他可是反贼啊!”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也。”田令ZEI慢条斯理地擦干手,用一方锦帕仔细包裹起来,“他现在是反贼,可若是他愿意替朝廷去咬另一只更肥、更凶的恶犬,那他就是朝廷的‘义军’。这叫,以义军制义军。”
他顿了顿,那双阴柔的眸子扫过殿下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最终落回到皇帝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听闻,那被黄巢千刀万剐的李文彦,其女婿正是天平军节度使曹翔。此人向来骄横,与朝中诸多世家勾结,屡次违抗圣命。不如,我们就封黄巢一个‘天平军讨逆副使’的虚衔,命他去征讨盘踞在沂州的另一支草寇王仙芝。”
“这……”唐僖宗的脑子彻底乱了。
让一个反贼去当官军的副使?还要让他去打另一个反贼?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田令孜看出了他的犹豫,声音再次放柔:“陛下,您想啊。此计一出,有百利而无一害。若黄巢奉诏,他就要去和王仙芝火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朝廷正好坐收渔翁之利。同时,我们把这把刀递到了天平军节度使曹翔的眼皮子底下,他那杀父仇人成了他的‘副使’,您说,他会是什么反应?他必然会恨黄巢入骨,也必然会怨恨朝廷。如此一来,他们双方必定不死不休,再也无暇给我们添乱。”
“那……那如果黄巢不奉诏呢?”唐僖宗追问。
“不奉诏?”田令孜发出一声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更好!他抗旨不遵,便坐实了反贼之名!届时天下藩镇人人皆可讨之!我们正好以此为借口,号令天下兵马,让那些想保存实力的藩镇,也不得不出兵。无论他接与不接,这盘棋,我们都赢定了。”
一番话说完,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那些平日里自诩智计过人的文臣武将,此刻看着田令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哪里是计策?这分明是淬了剧毒的阳谋!
它将人心、仇恨、利益、欲望全都算计了进去,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无论黄巢如何选择,都将陷入更深的泥潭,成为田令孜手中搅动天下风云的棋子。
唐僖宗呆呆地坐在龙椅上,反复咀嚼着田令孜的话,越想越觉得精妙,越想越觉得解气。之前所有的恐惧和慌乱,都化作了一种病态的兴奋。
“好!好计策!真乃安社稷之上策啊!”他一拍龙椅扶手,大声赞道,“就依阿父所言!立刻拟旨!”
田令孜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微微躬身,尖细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奴婢,遵旨。”
很快,一份盖着玉玺的圣旨,被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带出长安城,向着遥远的曹州飞驰而去。
圣旨的内容,不是剿灭,不是安抚,更不是斥责。
而是一道足以让整个天下都为之哗然的封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草寇黄巢,虽有小过,然其心尚存报国之念。朕不忍珠玉蒙尘,特封尔为“天平军讨逆副使”,即刻启程,征讨沂州反贼王仙芝,以赎前愆,钦此。
这道荒唐至极的圣旨,如同一颗投入乱世浑水中的巨石,没人知道,它将激起何等惊世骇俗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