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聿修步出殿外，立于宫门前的汉白玉阶上。
抬眼望向天际。
启明星的光辉正渐渐隐去，东边已透出蟹壳青的底色，薄雾如纱，笼罩着远处宫殿的琉璃瓦顶。
他心中忽然掠过一丝念头。
或许对于久被沉疴折磨、又身处后宫漩涡中心的瑾贵嫔而言，溘然长逝，挣脱这病痛缠绵与世事纷扰。
未尝不是一种彻底的解脱。
......
温珞柠一觉醒来，窗外天色已然大亮。
含珠伺候她起身时，低声禀报了瑾贵嫔于凌晨薨逝的消息。
她与瑾贵嫔之间，素日里并无多少往来。
既谈不上交情深厚，也未曾有过什么龃龉过节。
听闻此讯，心中并无多少悲戚之感，却也并非全无触动。
只觉得心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烬。
沉甸甸的，并不舒畅。
那是一种目睹生命无常、红颜易逝的本能唏嘘。
就如同春日里眼见枝头开得正盛的繁花，一夜风雨后便零落成泥，徒留一缕残香，引人怅惘。
她在含珠和含玉的服侍下，匆匆用了小半碗冰糖燕窝粥。
换上了一身、象牙白素面杭绸宫装，裙裾并无绣花，只在衣襟和袖口处滚了一道墨绿色织锦缎窄边。
乌黑的发髻上簪了一支白玉竹节簪。
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珠翠，脸上也未施脂粉，通体素净。
而后便带着含玉，乘着清晨的微光，前往翠微宫吊唁。
此时的翠微宫，早已撤去了所有鲜艳的装饰，设起了肃穆的灵堂。
素白帷幔低垂，白烛摇曳，香烟缭绕。
将往日宫苑的富丽堂皇尽数掩盖，只余下一片哀戚。
温珞柠步入灵堂时。
只见瑾贵嫔生前的心腹大宫女挽雪抱着年幼的公主，跪在灵前一侧，代为叩谢前来吊唁的宾客
眼睛红肿得如同桃核。
按礼，这般主持丧仪、接待吊唁之事，本应由与逝者位份相当或更为亲近的妃嫔，譬如静婉仪来主持更为妥当。
但据说静婉仪因伤心过度，已哭晕过去好几回。
此刻正被宫人劝着在偏殿休息。
这番说辞，哄哄不知内情的外人或许尚可，但在明眼人看来，不过是避重就轻的托词罢了。
其心思如何，众人心照不宣。
温珞柠净手后，上前恭敬地为瑾贵嫔上了三炷香，行了礼。
心中默祷逝者往生极乐，早登净土。
正当她准备离开时，目光却瞥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是在宫中静养了将近三个月的杜丽仪。
也就是曾经的岚嫔。
在上元节晋封为从四品丽仪。
但算起来自去岁寒冬后，温珞柠就几乎再未在公开场合见过她。
昔日两人之间曾有过些许不快，杜氏甚至让她吃过些暗亏。
但随着温珞柠诞下龙凤双胎，圣眷优渥，位份接连晋升，两人之间的差距早已云泥之别。
加之杜丽仪自小产后便心灰意冷，深居简出，几乎谢绝一切往来。
温珞柠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往日那点不愉快，也渐渐被时光冲淡了。
今日在瑾贵嫔灵堂前的素幡白烛之间，乍然重逢，温珞柠心中不免有一丝恍惚，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
杜丽仪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暗纹长裙。
裙裾曳地，将双足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不露半分。
她脸色苍白，唇色也极淡。
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灵堂最里侧、靠近帷幔的阴影里，并不上前焚香祭拜。
只是怔怔地望向冰冷的棺椁，眼神复杂。
仿佛沉浸在某种难以言说的思绪之中，与周遭的悲泣氛围很是格格不入。
察觉到温珞柠投来的目光，杜丽仪缓缓转过头，视线与她相遇。
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温珞柠也连忙收敛心神，垂眸回了一礼。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许是杜丽仪微微移动了脚步，那曳地的长裙下摆不经意间掀起了一角。
温珞柠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抹极其刺眼的颜色！
那是岚嫔绣鞋上的一角刺绣，竟是极其鲜艳、甚至可以说是喜庆的榴红色！
在这满目缟素、哀声遍地的灵堂之上。
这一抹红色如同雪地里的血滴，显得极其突兀、扎眼，甚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温珞柠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小主？”
身旁的含玉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低声询问道。
温珞柠迅速敛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恢复平静，轻轻摇了摇头道：
“没什么，许是烛光晃眼，看花了。
我们走吧。”
她不愿在此地多作停留，更不愿引起旁人注意，便随着其他吊唁完毕的宫妃，向灵堂外走去。
走出翠微宫宫门，外面阳光灿烂，春光明媚。
温珞柠不由自主地长出了一口气，将胸中的沉闷尽数吐出。
瑾贵嫔，曾经是她们那一批入宫秀女中最为耀眼、最令人艳羡的存在，家世、容貌、恩宠皆是一时之选。
然而不过短短几年光景，竟已香消玉殒，化作一抔黄土。
这重重宫阙，锦绣堆砌之下，果然是个吞噬青春与生命的险恶之地。
回到霁月轩，温珞柠只觉得精神有些倦怠。
她向来注重养生，睡眠充足，昨夜先是侍寝承欢，身体劳累，后又半夜被惊醒，从乾清宫徒步走回。
至今满打满算也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远远未达到她平日所需的休息时间。
按理说，此刻她应当头一沾到枕头，便能立刻陷入沉睡。
然而，当她卸下钗环，换上舒适的寝衣，躺在床榻上，准备好好补一觉时。
却发现自己竟毫无睡意，反而思绪纷乱。
眼前总是反复浮现出杜如兰那张苍白失神的脸，以及那惊鸿一瞥间、在素白衣裙下诡异闪现的那一抹刺目的鲜红。
那红色，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的心头。
带来隐秘的不安。
杜丽仪和瑾贵嫔之间，却也未曾听说有什么公开的仇怨。
到底为什么，杜丽仪要在瑾贵嫔的灵堂上，以这样一种隐晦的方式，穿着一双犯忌讳的鞋子？
若说这是无心之失，温珞柠是决计不信的。
宫中对丧仪服饰自有严格规定，素服期间严禁艳色，杜丽仪在宫中多年，岂会不知？
她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