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戟尖还插在沙里,指节发麻。他没去拔,而是用另一只手撑着膝盖慢慢站直,喉咙里泛起一股铁锈味。刚才那一击耗得太多,右臂从肩膀到指尖都在抽,石纹像被风吹皱的水,明明该退了,却还在皮下缓缓游动。
青黛跪坐在地,骨笛横在膝上,三道裂痕从笛身爬向吹口,最上面那道几乎要断穿。她低着头,手指轻轻抚过裂缝边缘,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
“别碰它。”林昭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刚才那玩意儿能顺着音波钻进来,现在谁知道这笛子还算不算你的。”
青黛没抬头,只是把骨笛往怀里收了收,“它认主,不会反噬。”
“可你快不认自己了。”林昭盯着她脚踝,那圈青色还没散,皮肤底下隐隐有细线状的东西在动,像被冻住的河底暗流。“你拿笛子扎自己那一手,挺狠啊。”
“不狠不行。”她终于抬眼,目光清亮,“它已经顺着音波进来了,再晚一步,我这张嘴就得替它说话。”
林昭扯了下嘴角,“那你现在还能不能说人话?”
“能。”她顿了顿,“就是可能带点杂音。”
两人对视一瞬,都没笑出来。风没起,但沙粒开始往下落。一片片从空中坠地,像是谁关掉了悬停键。远处那群人脸也没再聚形,倒悬金字塔的轮廓在灰黄天光下愈发清晰,像一座被倒扣过来的巨棺,底部隐在沙层之下,只露出一角扭曲的边角。
林昭低头看胸口,铜铃贴着心口,还在震。不是短促的警报,也不是双响的敌袭提示,而是一段绵长、稳定的鸣响,像老式挂钟到了整点,一声接一声,不急不缓。
“长鸣……”他喃喃,“是‘秘’。”
青黛听见了,也看见了他衣领下露出的锈铃一角。她伸手想摸,又停在半空,“这次指向哪?”
林昭闭眼,任铃声在识海里回荡。几息后,他睁开眼,转向金字塔南侧,“那边。底下有东西在叫它。”
“你确定不是它自己想退休了?都掉渣了。”青黛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骨笛,又看了看他怀里那枚眼看就要散架的破铃铛,“咱俩现在就像两个报废零件,硬拼在一起还想开机。”
“废归废,还能响就行。”林昭终于把八荒戟拔了出来,甩掉沙土,“你脚怎么样?走得了不?”
她没回答,而是把银簪从发间取下,在脚踝伤口周围画了个圈。蓝莲纹一闪即逝,青气蒸腾出一丝焦糊味。她咬牙站起,踉跄半步,又被林昭扶住胳膊。
“我说我能走。”她甩开他的手,站稳了,“就是走慢点。”
林昭没再劝,只把戟扛在肩上,“行,那咱们就当散步,慢慢溜达到地狱门口。”
他们一步步朝金字塔南侧挪。每走几步,林昭就停下来让铜铃确认方向。铃声始终未停,反而越来越清晰,像是地底有什么东西也在回应它。越靠近,脚下沙地就越硬,踩上去有种奇怪的弹性,像走在某种生物的皮膜上。
“这地方不对劲。”青黛突然停步,“沙层下面是空的。”
“废话,不然怎么倒着立着还不塌?”林昭蹲下,用手扒开表层沙土,露出一块青铜板,上面刻着和研究院残片一模一样的符文,只是更完整,排列方式像某种齿轮结构。
“这不是建筑基座。”青黛蹲在他旁边,指尖轻触符文,“是封印盖。”
“封什么?”
“不知道。”她摇头,“但肯定不是给人参观的。”
林昭盯着那块青铜板边缘的缝隙,里面透出一点幽光,颜色很淡,像是陈年灯油将熄未熄时的那种昏黄。他伸手想去抠,被青黛一把拦住。
“别徒手碰。”她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小心翼翼探进缝隙。针尖刚触到底部,整根针瞬间变黑,接着“啪”地断裂,碎成数截落在沙上。
“腐蚀性?”林昭皱眉。
“不止。”青黛捡起半截针,指腹蹭了蹭断口,“它在吃金属,连银都不放过。”
林昭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好家伙,这是防盗系统升级版?刷脸不行还得验血?”
“差不多。”青黛把剩下的银针收回囊中,“我们得找入口,正经那种。”
“正经的?”林昭环顾四周,“这鬼地方连个门把手都没有。”
话音未落,脚下地面猛地一颤。铜铃长鸣骤然加剧,震得他耳膜生疼。紧接着,前方沙地开始塌陷,一圈圈向内收缩,像是地下有东西正在推开盖子。两人迅速后退,八荒戟横在身前,骨笛也被青黛重新握紧,尽管她手指都在抖。沙尘落下后,一道斜向下的阶梯显露出来。由整块青铜铸成,每一级台阶都刻满符文,越往下,光越暗,最后完全沉入漆黑之中。阶梯尽头,隐约可见一扇门,形状古怪,像是被人强行拧转过九十度。
“这算开门迎客?”林昭盯着那扇门,“还是请君入瓮?”
“你说呢?”青黛喘了口气,把骨笛塞进腰带,“反正来都来了,退票费太贵。”
林昭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按住她肩膀,“等等。”
“怎么?”
“你听。”他竖起耳朵。
除了风掠过沙面的轻响,什么都没有。但铜铃还在震,而且方向变了——不再是冲着阶梯,而是偏左三寸,贴着地表的一条细缝。他蹲下去,用戟尖轻轻刮开浮沙。下面不是青铜,而是一根骨管,半埋在土里,通体灰白,表面有细微裂痕,和青黛那支骨笛材质相似,但更旧,像是从死人身上直接取下来的。
“这……”青黛脸色变了,“是我的笛子?”
“不像。”林昭小心把它挖出来,捧在手里,“年代差太多了,而且——”
话没说完,骨管突然“咔”地裂开一道新缝。两人同时一凛,下一秒,一股低频震动从裂缝中传出,不是声音,而是直接钻进骨头里的颤感。林昭胸口的铜铃猛然一跳,竟与那震动产生了共鸣。
“它在响。”青黛盯着那根骨笛,“但它没被人吹。”
“但它想让人听见。”林昭眯起眼,“问题是……它想说什么?”
青黛伸出手,指尖离骨管还有半寸,忽然停住。她的呼吸变浅了,瞳孔微微收缩。
“怎么了?”林昭问。
她没答,而是缓缓抬起左手,掌心朝上。一滴血从指尖渗出,落在骨管裂缝处。
血没被吸收,反而在表面铺开,形成一层薄薄的膜。接着,整根骨管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像是叹息,又像是呼唤。
林昭只觉得脑仁一胀,识海里猛地炸开一段旋律——不是铜铃的音律,也不是青黛吹过的曲子,而是一种从未听过、却莫名熟悉的调子,带着哭腔般的尾音,像是有人在极远的地方,用尽最后一口气在唱歌。
“你听到了吗?”他猛地扭头。
青黛脸色惨白,嘴唇微动,“那是……守渊人的安魂曲。”
“谁的?”
“死人的。”她收回手,指尖血珠未干,“这支笛子,是陪葬品。”
林昭盯着那根裂开的骨管,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它不是在报警……它是在招魂。”话音刚落,阶梯下方的黑暗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
像是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