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鹰嘴崖第二道防线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耿石单膝跪在乱石与尸骸之间,拄着卷刃的横刀,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胸腔里火烧火燎地疼。他左臂的箭伤、肋下的刀口、额角的裂伤,还有身上其他几处深浅不一的创口,都在汩汩渗血,将残破的皮甲浸透。视线早已模糊,右眼勉强能看到近处晃动的火光和黑影,左眼则完全被凝固的血痂糊住。
还能站着的士卒已不足三十人,围拢在他身边,背靠着背,组成最后的圆阵。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兵刃残缺,甲胄破烂,喘息声粗重如拉风箱。脚下是层层叠叠的尸体——有胡虏的,更多是鹰扬军弟兄的。
浑邪部的进攻暂缓了片刻,但低沉的号角声在四周响起,显然在重新集结,准备最后一击。火光映照下,影影绰绰的敌人身影在矮墙和乱石后晃动,数量远超他们十倍、二十倍。
“都……都尉……”那个断腿的年轻士卒拖着身子爬到耿石脚边,声音微弱,“火油……用完了……箭……也……没有了……”
耿石想说话,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他勉强抬起沉重的右手,拍了拍那年轻士卒的肩膀,动作缓慢却坚定。
还能动的士卒们默默检查着自己最后的武器——有人握紧了只剩半截的枪杆,有人捡起地上带血的石头,有人抽出了靴筒里的匕首。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齿咬紧的咯咯声。恐惧早已被麻木和死志取代,剩下的,是一股不甘就此倒下的凶悍。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左耳被削掉了一半,哑着嗓子低吼道:“石头哥,下辈子……咱还当你的兵!”
“对!下辈子……还跟着都尉!”几个声音虚弱却执着地应和。
耿石咧了咧嘴,想笑,却只扯动了脸上的伤口,表情狰狞。他用尽最后力气,将横刀拄地,试图站起来。身体晃了晃,旁边的老兵连忙扶住他。
就在这时——
南方,那如同滚雷般沉闷密集的马蹄声,陡然变得清晰、震耳!不再是隐约的遥响,而是山崩海啸般迫近的轰鸣!大地都在微微震颤!
“听!”一个士卒嘶声喊道,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所有残存的鹰扬军士卒都抬起头,望向南方。浑邪部正在集结的队伍也明显骚动起来,号角声变得急促而凌乱。
黑暗的天幕下,南方的地平线上,突然跃出了一片跳动的火光!那火光快速移动、蔓延,如同一条燃烧的河流,正以惊人的速度奔涌而来!
紧接着,一种尖锐的、不同于胡虏号角的铜哨声刺破了夜空,穿透了喊杀与喧嚣!
那是鹰扬军骑兵冲锋的讯号!胡茬和张嵩部的骑兵,在抛掉所有不必要的负重、不惜马力的疯狂奔驰下,竟真的在黎明前,赶到了!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防线内,爆发出劫后余生、混杂着哭腔与狂喜的嘶吼。早已力竭的士卒们不知从哪里涌出了最后的气力,挣扎着挺直了身体。
耿石被老兵扶着,死死盯着那片迅速扩大的火光洪流,布满血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扭曲却畅快的笑容。他知道,他赌对了,侯爷没有抛弃他们。
“弟兄们……”他用尽力气,声音嘶哑却如金铁交击,“最后一口气……随我……杀出去!接应咱们的骑兵!”
“杀——!”三十余名残兵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拖着伤残之躯,主动向着外围惊疑不定的浑邪部士兵,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南方,火光洪流的最前沿。
胡茬一马当先,他早已甩掉了头盔,乱发在疾驰中向后飞扬,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杀意。连续几个时辰的极限奔驰,人和马都已到了体能的边缘,但胸中那股救同袍于水火的急切,和对胡虏的刻骨仇恨,支撑着他。
他已经能看到前方山坳处冲天的火光,听到那微弱却顽强的喊杀声,更能看到火光下,那面几乎被撕碎、却依旧倔强竖着的鹰扬军战旗!
“就在前面!狗日的胡虏,围了咱们的弟兄!”胡茬回头,对着身后如影随形的骑兵洪流咆哮,“让这帮杂碎尝尝咱们北疆马刀的滋味!凿穿他们!”
“凿穿他们!”八百余骑齐声怒吼,声浪压过了马蹄轰鸣。
没有减速,没有阵型调整。狂奔而来的骑兵,就这样以最蛮横、最暴烈的姿态,一头撞进了正在集结、试图转身应对的浑邪部队伍侧翼!
速度就是力量!第一排骑兵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楔入敌群!马刀借着冲势挥出,带起一片残肢断臂和凄厉的惨叫。战马撞飞来不及躲闪的胡虏步卒,铁蹄践踏而过。
胡茬左手控缰,右手马刀划出一道道致命的弧光,所过之处,人仰马翻。他根本不去看具体目标,只凭着感觉和多年厮杀的本能,将任何出现在马前的敌人砍倒。
张嵩紧随其后,他更冷静一些,一边挥刀劈砍,一边厉声指挥:“不要恋战!直冲核心!接应被困的弟兄!弓箭手,自由抛射,压制两侧!”
骑兵队伍如同一把滚烫的尖刀,在相对松散、且侧翼受袭的浑邪部队伍中,撕开了一条血路,笔直地向着鹰嘴崖最后防线的位置突进!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浑邪部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他们没料到援军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料到这支骑兵如此悍不畏死,直接以冲锋阵型撞了进来。许多士兵来不及上马,仓促间组织的抵抗在骑兵的冲击下显得脆弱不堪。
“拦住他们!拦住那些晋狗!”浑邪的百夫长、千夫长们声嘶力竭地吼叫,试图重整队伍。
但胡茬和张嵩根本不给他们机会。骑兵的突击讲究一鼓作气,一旦冲起来,就不能停下。八百骑虽然人数不多,但在这种混乱的夜间接敌战中,将机动性和冲击力发挥到了极致。他们不在乎歼敌多少,只有一个目标——冲进去,把里面的人带出来!
防线内,耿石带着三十余名残兵,如同困兽般向外冲杀。他们的反击完全出乎浑邪部的预料,竟然在局部形成了短暂的压制。而当看到己方骑兵那势不可挡的冲锋时,这些残兵更是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硬生生在包围圈上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两支队伍,一支从内向外死战,一支从外向里猛冲,距离在飞速拉近!
胡茬已经能看到火光下那些浑身浴血、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袍泽。他怒吼一声,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跃过一堆乱石和尸体,直接冲到了耿石等人面前!
“老耿!”胡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拄着刀、被老兵搀扶着的身影,尽管对方已经面目全非。
“胡……胡茬……”耿石抬头,咧着嘴,想说什么,却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身体晃了晃。
“别废话!上马!”胡茬没有任何犹豫,弯腰伸手,试图将耿石拉上马背。但耿石伤势太重,几乎无法动弹。
“带……带他们走……”耿石艰难地推开胡茬的手,指向身边那些同样重伤的士卒,“我……断后……”
“断你娘的后!”胡茬眼睛都红了,破口大骂,“侯爷令!一个都不能少!是兄弟就给我上来!”他对旁边吼道:“来几个人!帮忙!”
几名骑兵立刻下马,七手八脚将耿石和其他几个伤势最重的士卒扶上马背,用绳索牢牢固定。伤势较轻的则被拉上马,坐在骑兵身后。
张嵩指挥骑兵在外围组成圆阵,不断用弓箭和骑枪驱赶试图重新合围的浑邪士兵。胡茬见人都上马,狠狠一刀劈翻一个冲过来的胡虏百夫长,厉声道:“撤!按原路杀出去!回返与主力汇合!”
骑兵圆阵开始移动,护着中间载着伤员的战马,向着来路且战且退。浑邪部虽然混乱,但人数毕竟占优,反应过来后,从两侧和后方不断压迫上来。
战斗变成了残酷的突围拉锯。不断有骑兵中箭落马,立刻有同袍补上位置。伤员们伏在马背上,有的已经昏迷,有的还在用微弱的声音给指路或提醒危险。
胡茬和张嵩冲杀在最外围,马刀不知砍出了多少缺口,手臂酸麻,虎口崩裂,却丝毫不敢停顿。他们知道,只要稍一滞涩,被胡虏彻底缠住,这八百骑和救出来的几十个弟兄,很可能全部交代在这里。
天色,在厮杀中渐渐透出灰白。黎明将至。
就在突围队伍压力越来越大,浑邪部骑兵开始从更外围试图包抄时,南方官道的方向,再次传来了更加宏大、更加沉重、如同地动山摇般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一面巨大的“陈”字帅旗,在渐亮的晨光中,于地平线上赫然展开!紧随其后的,是无边无际的火把与甲胄的寒光!
陈骤亲率的主力大军,到了!
浑邪部的追击势头,在这一刻,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铁壁,骤然停滞。许多胡虏骑兵惊惶地勒住战马,望向南方那片仿佛无穷无尽的军阵。
胡茬回头望见那面熟悉的帅旗,精神大振,嘶声吼道:“弟兄们!将军到了!随我杀出去!”
“杀——!”突围的骑兵齐声呐喊,士气如虹,向着南方那面迎风招展的帅旗,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鹰嘴崖的夜空下,血色黎明终于到来。援军与被困者,在付出了惨重代价后,终于汇合。而北疆真正的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