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狼嘴隘的烽烟,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在洛阳这座看似平静的巨鼎中,炸开了剧烈的涟漪。官方急报与隐秘渠道的消息几乎同时扩散,修文坊陈府瞬间成为了无数目光汇聚的焦点。
府内,气氛凝重却有序。陈骤下达“准备离开”的命令后,岳斌、土根、铁战立刻行动起来。亲卫营的士卒们开始悄无声息地检查鞍鞯、兵器,整理行装,虽未大张旗鼓,但那种即将奔赴战场的肃杀之气,已然弥漫开来。王二狗带着手下,将巡哨的范围和频率提到了最高,警惕地注视着府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容易被人钻空子。
栓子几乎住在了他那间临时文书房里,将老猫不断送来的情报与北疆军报交叉比对、分析整理。卢杞一党的沉默、英国公府的积极奔走、其他各方势力的观望……一条条信息在他笔下汇聚成清晰的脉络。他敏锐地注意到,之前那个西郊陶窑的据点,人员活动似乎频繁了一些。
“将军,这是各方对北疆军情的初步反应汇总,以及老猫报来的,西郊陶窑的最新动向。”栓子将一份誊写工整的简报呈给陈骤。
陈骤快速浏览,目光在“西郊陶窑”几个字上停留片刻,淡淡道:“继续监视,他们若有异动,必是冲着我来的。”
“是。”
大牛和胡茬也被召了回来,不再参与任何外面的宴饮。两人摩拳擦掌,兴奋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战意。
“他娘的,总算要回去了!这鸟地方,憋死老子了!”大牛在院子里挥舞着陌刀,带起阵阵恶风,仿佛面前的空气就是浑邪骑兵。
胡茬相对冷静些,但眼中也闪着光:“不知道窦通和李敢他们怎么样了,还有耿石头那家伙,听说伤得不轻……”
苏婉默默地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整理和补充药箱上,她知道,一旦北归,伤兵营将是她的战场。她检查着每一种药材的数量和品质,清点着每一件手术器械,动作轻柔却坚定。
就在陈府内部紧锣密鼓准备之时,外界的压力也开始以另一种形式显现。
翌日,便有数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陈骤“心怀怨望,结交武将,私蓄甲兵,闻北疆烽起而喜形于色,其心叵测”。这奏章通篇臆测,毫无实据,却恶毒地将北疆危机与陈骤的个人野心捆绑在一起,意图在皇帝心中种下更深的猜忌。
同时,市井间也开始流传新的谣言,说陈骤之所以被留在京城,是因为他早就与浑邪部有勾结,阴山之战是演戏,如今浑邪部南下,正是为了配合他里应外合,夺取北疆兵权,甚至有不臣之心。谣言编得有鼻子有眼,将之前关于缴获、跋扈的流言进一步升级,直指谋逆。
这些恶意的攻击,如同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将军,卢杞他们这是狗急跳墙了!不敢明着反对援救北疆,就用这种下作手段污蔑您!”大牛气得脸色通红,恨不得立刻提刀去宰了那些造谣的御史。
陈骤神色平静,眼中却寒意凛冽:“跳梁小丑,不足为惧。他们越是这样,越是说明他们怕了,怕我重返北疆。”
他吩咐栓子:“将这些弹劾奏章的副本和市井流言的记录,都整理好。另外,让老猫查清,这些谣言最初是从哪里放出来的。”
“明白!”
政治上的污蔑仅仅是一方面。当日下午,兵部一位侍郎亲自来到修文坊,名为探望,实为施压。
“靖北侯,北疆军情紧急,陛下忧心,朝野震动。侯爷久在北疆,熟知虏情,不知对此番浑邪部南犯,有何高见?”那侍郎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言语间将“皮球”踢给了陈骤。
陈骤如何不知这是陷阱?他若积极献策,便坐实了“干预朝政”、“心怀北疆,不甘寂寞”的指责;若缄口不言,又会被扣上“漠不关心”、“徒有虚名”的帽子。
他略一沉吟,淡然道:“陛下圣明,朝中诸公贤能,自有决断。陈某乃待罪之身,岂敢妄议军国大事?唯愿陛下早日裁定良策,解北疆倒悬之急,则国家幸甚,边军幸甚。”一番话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态度,又将问题推了回去。
那侍郎碰了个软钉子,干笑两声,悻悻而去。
然而,压力的浪潮并未停歇。紧接着,户部以“国库空虚”为由,开始拖延本该拨付给陈骤的部分赏赐;光禄寺也以“规制所限”为借口,削减了陈府的部分用度供给。这些看似小气的举动,背后蕴含的政治信号却极为明确——有人在 刻意地挤压陈骤在洛阳的生存空间,削弱他的影响力,让他陷入孤立。
面对这全方位的打压,陈骤依旧沉静。他严令府中众人,不得与任何前来挑衅或试探之人发生冲突,一切维持原状。
“他们在逼我们,逼我们犯错,逼我们主动跳出来。”陈骤对聚集在书房的核心部下说道,“越是如此,我们越要稳住。现在比的,就是耐心。”
他看向岳斌:“府中防务,外松内紧,不得给任何人以口实。”
“是!”
他看向栓子和匆匆赶回的白玉堂:“情报不能断,尤其是北疆和宫里的消息。”
“明白!”
他最后看向大牛和胡茬:“管好自己和手下的人,这个时候,一把刀比一万句话更有力,但也更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末将晓得!”
就在这内外交困、暗流汹涌之际,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口谕,再次从宫中传来。
依旧是在夜晚,依旧是那乘青色小轿,将陈骤接到了西苑御书房。
这一次,皇帝没有看舆图,而是直接看着陈骤,开门见山,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陈卿,北疆之事,你怎么看?朕,要听实话。”
陈骤抬起头,迎向皇帝那深邃而带着审视的目光。他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或许就在此刻。他之前的隐忍,之前的准备,都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
“陛下,北疆之危,不在浑邪,而在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