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平皋城,柳絮纷飞,春意盎然。然而北疆行营帅府内,却弥漫着一股与季节格格不入的肃穆与审视。
新任总管赵崇,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二品文官绯袍,腰缠玉带,端坐于原本属于王潜的虎皮大椅上。他并未急于处理军务,而是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查阅北疆近年来的所有文书档案,从钱粮赋税到兵员册籍,从将官履历到边境奏报,事无巨细,皆要过问。
他带来的几位幕僚,也都是精于算计、熟稔律令的文吏,分散在帅府各曹,名义上是协助,实则为监督与制衡。
“大人,这是去岁至今,北疆各军镇,尤其是鹰扬军的粮饷支用明细,请过目。”一名幕僚将厚厚一叠账册呈上。
赵崇接过,逐页细看,手指不时在某个数字上轻轻一点,问上几句。他看得极慢,极仔细,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陈骤麾下鹰扬军,员额三万,去岁至今,实领粮饷、抚恤、赏赐,折合白银竟高达一百二十万两?这还不算他们自行缴获支配的部分。”赵崇放下账册,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
幕僚躬身答道:“回大人,鹰扬军连番恶战,尤其是阴山一役,伤亡惨重,抚恤开支巨大。且其扩编、军械打造,皆经王前帅批准,账目上……似乎并无明显逾矩之处。”他斟酌着用词,不敢妄下结论。
“似乎?”赵崇抬了抬眼皮,“朝廷的钱粮,关乎国本,岂能用一个‘似乎’搪塞?王潜……唉,或许是过于倚重武备,疏于监管了。”他叹了口气,语气中流露出对前任“宽纵”的不满。
另一名幕僚呈上几份文书:“大人,这是近日各郡县上报,关于鹰扬军……的一些情况。有称其军纪严苛,操练酷烈,士卒多有怨言;也有称其与地方豪强往来过密,恐生弊端;还有……关于之前那些谣言的后续影响,民间仍有疑虑。”
赵崇默默听着,不置一词,只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心中自有盘算:陈骤此子,勇则勇矣,然年少骤贵,手握重兵,又深得军心,长此以往,绝非国家之福。陛下派他前来,用意深远,首要便是要收回北疆军权,整饬边防,使其重新纳入朝廷掌控之中。
“传令,”良久,赵崇终于开口,“三日后,本官要巡视阴山大营,检阅鹰扬军。令陈骤及各营主官,做好准备。”
“是!”
命令传到阴山大营,诸将反应不一。
窦通当场就炸了毛:“检阅?他娘的,这姓赵的想干嘛?给咱们下马威?老子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他在后面指手画脚!”
胡茬也冷笑:“文人督军,屁事最多!
大牛闷声道:“管他谁来,咱们该咋练还咋练!”
岳斌依旧沉默,但眼神冰冷。
韩迁和周槐则面露忧色。他们深知,这次检阅绝非简单的视察,而是新任总管对鹰扬军的一次全面评估和试探,其结果将直接影响赵崇后续的施政方略,甚至可能决定鹰扬军的命运。
陈骤的反应最为平静。他召集众将,只说了几句话:“赵总管乃朝廷钦命,上官巡视,我等自当遵从军规,好生接待。各营按平日操练准备即可,不必刻意逢迎,亦不可怠慢失仪。记住,鹰扬军的底气,不在表面文章,而在实实在在的战力。”
他看向韩迁:“韩长史,接待事宜由你统筹,一切按规制办理,不必奢华,但求稳妥。”
又看向周槐:“周司马,将我军近年战功、防务部署、以及西线慕容部之威胁,整理成册,届时呈报赵总管。”
“是!”
众将见主帅如此镇定,躁动的心情也稍稍平复。既然将军心中有数,他们照做便是。
三日后,赵崇的车驾在一千精锐禁军护卫下,抵达阴山大营。陈骤率文武属官及众校尉,于营门迎接。
赵崇下车,目光首先落在陈骤身上。只见这位年轻的靖北侯,并未穿着侯爵冠服,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普通将官战袍,甲胄俱全,身姿挺拔如松,眼神平静深邃,不见丝毫骄矜之色,也未见面对上官的惶恐。
“末将陈骤,率鹰扬军诸将,恭迎总管大人!”陈骤抱拳行礼,不卑不亢。
赵崇微微颔首,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靖北侯免礼,诸位将军辛苦。”他的目光随即扫过陈骤身后的将领们——岳斌冷峻,窦通凶悍,胡茬精干,大牛雄壮……个个身上都带着一股百战余生的煞气,与他在洛阳见过的那些养尊处优的勋贵将领截然不同。
在陈骤等人的陪同下,赵崇开始巡视大营。他看得极为仔细,从营房布局、卫生状况,到兵器保养、粮草储备,甚至抽查了几处灶台,询问士兵每日伙食。
营区内秩序井然,地面干净,兵器架擦拭得锃亮,士兵们虽面容黝黑,带着风霜之色,但眼神锐利,体格健壮,见到上官巡视,并无慌乱,依旧各司其职。
赵崇心中暗暗点头,别的不说,单论这军容军纪,鹰扬军确实堪称精锐。
随后,众人移步校场。各营已列队完毕,旌旗招展,刀枪如林,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检阅开始。陷阵营的盾阵如山推进,霆击营的重步兵踏着沉重的步伐,朔风营与疾风骑的骑兵演练迂回包抄,射声营的弩阵进行了一次齐射演示,破军营则展示了强行破阵的攻坚能力……
整个过程,没有花哨的表演,只有最直接、最实用的战场杀伐之术。喊杀声震天动地,动作整齐划一,展现出的战斗素养令赵崇和他带来的幕僚、禁军将领都暗自心惊。
然而,在观看操练的过程中,赵崇的眉头却始终微微蹙着。他看到的是一支过于强大、也过于依赖主帅个人威望的军队。这支军队的魂,似乎牢牢系在陈骤一人身上。
检阅完毕,赵崇于中军大帐落座,陈骤、韩迁、周槐等人陪坐下首。
“鹰扬军果然名不虚传,将士用命,训练有素,靖北侯治军有方。”赵崇先给予了肯定,随即话锋一转,“然,本官观之,军中法令,似乎过于严苛?士卒操练,是否太过酷烈?长此以往,恐非养兵之道啊。”
他端起亲随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气,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陈骤身上,等待着这位年轻侯爷的回答。帐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