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和他那几十名降卒的加入,像一块投入沸油的冰块,瞬间激起了更剧烈的反应。他们怀着赎罪与证明的决绝,战斗得异常凶狠,竟真的将缺口处汹涌的胡虏步跋子暂时压了回去片刻。
但这股力量太微弱了。在乌洛兰人绝对优势兵力的持续冲击下,降卒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杜衡本人也被一柄重斧劈在肩头,踉跄后退,被亲随死死拖住。
缺口,再次变得岌岌可危。
整个锐士营的防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士卒们完全是靠着最后一口气,靠着对主将的信任,靠着身后即是家园的朴素信念在支撑。每一次举起盾牌,每一次刺出长矛,都感觉手臂有千斤重。
陈骤感觉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左臂的剧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全身骨头散架般的酸软。他拄着刀,看着又一个熟悉的老兄弟(钱四)在自己面前被胡虏的长矛捅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倒下,他却连冲过去补刀的气力都快没了。
土根死死挡在他身前,盾牌早已不知丢在哪里,只能用身体和一把砍出无数缺口的横刀硬扛,身上又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大牛那边传来一声不甘的怒吼,他所在的段落在步跋子和轻骑的联合冲击下终于被突破,残存的士卒被分割包围,各自为战。
胡茬带着最后几骑,试图去救援,却被更多的胡骑拦住,如同陷入泥潭,寸步难行。
老王在混乱中不知被谁撞倒,再也没能爬起来。
完了吗?
陈骤看着西斜的落日,那轮血红的残阳,仿佛是整个锐士营命运的写照。他甚至能听到乌洛兰人兴奋的嚎叫,闻到死亡迫近的气息。
他缓缓举起卷刃的横刀,准备进行最后一次冲锋。就算是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南方,遥远的地平线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战鼓声!
咚!咚!咚!
这鼓声不同于乌洛兰人杂乱无章的号角和呼哨,它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鏖战者的耳中。
紧接着,一面、两面、无数面赤色的晋军战旗,如同燎原的烈火,出现在南方的高坡之上!旗帜下方,是密密麻麻、甲胄反射着夕阳冷光的晋军步卒方阵,以及阵前那数百骑人马俱甲、如同钢铁丛林般的重骑兵!
王都尉的主力,终于到了!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原本气势汹汹、以为胜券在握的乌洛兰人,阵脚明显出现了慌乱。他们没想到晋军主力会在这个时刻出现,而且看起来军容严整,蓄势待发。
锐士营残存的士卒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和用尽最后力气的呐喊!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王都尉来了!杀啊!”
原本濒临崩溃的士气,如同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生命力,所有还站着的人,都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向着面前的敌人发起了决死的反扑!
陈骤只觉得一股热流冲上头顶,疲惫和伤痛仿佛瞬间被驱散了大半。他举起横刀,用尽全身力气吼道:“锐士营!反击!把胡狗赶出去!”
大牛听到鼓声和呐喊,猛地挣脱两名胡虏的纠缠,捡起地上一根断矛,如同疯虎般冲向敌群。胡茬和最后的几骑也爆发出惊人的战力,竟将包围他们的胡骑冲散。
乌洛兰指挥官见势不妙,立刻吹响了撤退的号角。正在进攻的胡虏如同潮水般向后涌去,丢下满地尸体和伤员,仓皇向北逃窜。
晋军主力阵中,战鼓声变得更加急促。数百重骑开始缓缓启动,如同出闸的猛虎,向着溃退的乌洛兰军阵侧翼碾压过去。庞大的步兵方阵也迈着整齐的步伐,如山岳般向前推进,接管并巩固锐士营用血肉铸就的防线。
战斗,在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之前,结束了。
饮马河畔,终于暂时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中呜咽和遍地狼藉。
陈骤拄着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潮水般退去的胡虏,看着如墙而进的友军,看着身边或欢呼、或瘫倒、或默默流泪的幸存弟兄,心中百感交集。
土根一屁股坐倒在血泊里,大口喘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胡茬带着仅剩的三骑回来,人人带伤,战马也只剩下两匹。
大牛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看着陈骤,想笑,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变成了一个难看的表情。
老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身上又多了几道口子,但眼神依旧锐利,开始默默清点着还能站立的斥候。
豆子和小六互相搀扶着,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脸色苍白如纸。
冯一刀靠在一辆破碎的辎重车旁,默默包扎着胳膊上的伤口,眼神复杂地看着欢呼的人群,又看了看身边倒下的同袍,最终只是低下头。
李顺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似乎还没从疯狂的杀戮中回过神来。
杜衡被两名降卒搀扶着,肩头的伤口还在渗血,他看向陈骤,眼神中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陈骤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染血的土地,扫过每一张熟悉或陌生的、幸存下来的面孔。五百锐士,如今还能站着的,不足两百人,而且人人带伤。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鼻尖的酸涩,用沙哑的声音下令:
“清点伤亡,救治伤员,收拢弟兄们的……遗体。”
夕阳的余晖,将他染血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