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洛兰人退去后留下的喘息时间并不长。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烟尘与血腥味,又被北方卷来的、更为沉郁的战鼓声所搅动。
陈骤抹了一把溅在颧骨上的血点,目光锐利地盯向敌阵。他看到对方阵型正在变化,大量的轻骑向两翼散开,而中军部分,约莫五六百人竟齐齐翻身下马。
“步跋子!”身边的老王倒吸一口凉气,“胡狗要下马硬啃了!”
这些下马的乌洛兰战士,多是各部族中挑选出的健锐之士,身披重甲(相对胡人而言,多是厚皮甲镶铁片),手持长斧、重刀、狼牙棒等破甲重兵器。他们下马步战,牺牲了机动性,却换来了更强的攻坚能力和防护,是专门用来啃硬骨头的。
显然,第一波骑兵冲击受挫后,乌洛兰指挥官意识到这道晋军防线并非一冲即溃的软柿子,立刻改变了战术。
“弓弩手,集中瞄准那些步跋子!”陈骤立刻下令,“石墩,让你的人准备好,硬仗来了!大牛,侧翼警戒,防止胡骑趁机迂回!”
命令刚下,敌阵中号角长鸣。那数百下马步战的乌洛兰“步跋子”,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迈着沉重的步伐,开始向防线推进。他们手持巨大的橹盾,掩护身形,缓慢的前行。其后,还有数百下马弓手跟随,准备进行抵近压制。
与此同时,两翼的乌洛兰轻骑再次开始游弋,弓弦响动,箭雨朝着晋军两翼和后方抛射过来,进行牵制。
“射!”晋军弓弩手指挥官声嘶力竭。
劲弩和强弓发出怒吼,箭矢如同飞蝗般扑向推进的乌洛兰步阵。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不绝于耳,许多箭矢被厚重的橹盾和铠甲弹开,但仍有不少穿过缝隙,射入敌群,引起一阵闷哼和骚动。然而,这些步跋子极其悍勇,倒下的人立刻被后面的人补上,阵型依旧稳固地向前推进。
进入百步之内,乌洛兰阵后的弓手也开始发箭,他们射出的重箭力道十足,对晋军弓弩手造成了不小的威胁,不时有人中箭从矮墙或车阵后栽倒。
五十步!
三十步!
“长矛!顶住!”石墩的吼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他魁梧的身躯如同礁石,立在矛阵最前。
轰!
乌洛兰步跋子如同黑色的潮水,狠狠拍击在晋军的车阵矮墙上。巨大的撞击力让整个防线都在震颤。橹盾猛地前推,试图挤开晋军的盾牌和长矛,后面的重兵器则疯狂地劈砍、砸击。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残酷的贴身肉搏阶段。
一个乌洛兰勇士用狼牙棒砸断了探出的矛尖,顺势将一名晋军刀盾手连人带盾砸得吐血倒飞。缺口刚现,一旁的钱四看见缺口红着眼合身扑上,不顾劈向肩头的弯刀,将手中短矛狠狠捅进了对方的咽喉,两人几乎同时倒地。
冯一刀所在的什队再次成为焦点,三名手持长斧的步跋子猛攻他们防守的段落。木屑纷飞,车辕被劈开。冯一刀身形如鬼魅,侧身避开一记势大力沉的竖劈,刀光一闪,那持斧胡虏的手腕便齐根而断。他毫不停留,矮身钻入另一名胡虏怀中,刀锋自下而上,从其下颌直贯入脑。
但更多的步跋子涌了上来。这些胡虏力大无穷,悍不畏死,给防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晋军的长矛阵在近距离下难以完全施展,往往刺中一人,来不及收回,就被对方的重兵器砸断或荡开。防线多处开始松动,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怒吼声、垂死哀嚎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地狱的乐章。
陈骤在阵中来回冲杀,长矛每一次刺出都必有所获。他刚将一个试图翻越矮墙的胡虏捅穿,眼角余光瞥见右翼一段车阵在数名持巨斧的步跋子猛攻下已然摇摇欲坠,后面的乌洛兰弓手正趁机向缺口内倾泻箭矢,造成大量伤亡,负责该段的什长(赵四)也中箭倒地。
不能再等了!
“胡茬!”陈骤暴喝一声,“带你的人,把右翼那个缺口给老子堵上!把冲进来的胡狗全砍出去!”
“得令!”早已按捺不住的胡茬猛地拔出马刀,对着身后八十名同样眼红的突击骑兵吼道,“兄弟们,跟老子杀!”
车阵后的障碍被迅速移开一道口子,胡茬一马当先,八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撞入了正试图扩大缺口的乌洛兰步跋子人群中。
骑兵对步兵,尤其是在对方阵型已乱的情况下,拥有绝对的优势。战马的冲撞,马刀的劈砍,瞬间将突入缺口的数十名胡虏步跋子冲得七零八落。
胡茬马术精湛,手中马刀左劈右砍,如同砍瓜切菜。他身后的骑兵们也是久经战阵的老兵,三人一组,相互配合,在狭小的区域内来回冲杀,将突入的胡虏迅速清理。
然而,乌洛兰指挥官反应极快,立刻调动两翼的轻骑试图压上来,缠住胡茬的突击队。
“弩手!压制对方骑兵!”陈骤见状,立刻命令弓弩手转向射击试图靠近的胡骑,为胡茬争取时间。
胡茬也知道不能恋战,看到缺口处的胡虏步跋子已被斩杀殆尽,立刻大吼:“撤!回阵!”
突击队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弩箭的掩护下,迅速撤回车阵之后,障碍再次合拢。
这一次果断的反冲击,暂时稳住了右翼的战线,极大地提振了守军的士气。
但核心防线的压力并未减轻。乌洛兰步跋子的主攻方向依旧在中路和左翼,他们像不知疲倦的野兽,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防线,用鲜血和生命消耗着晋军的力量。
石墩浑身浴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刚刚用盾牌硬生生撞翻了一个胡虏,顺手捡起地上的铁骨朵砸碎了对方的头颅。他喘着粗气,环顾四周,身边的弟兄已经倒下了三分之一。
大牛在左翼同样陷入了苦战,步卒结阵死死顶住胡骑的轮番冲击和箭雨,伤亡也在不断增加。
陈骤持矛的手臂感到了一丝酸麻,连续的高强度搏杀消耗着他巨大的体力。他看向北方,乌洛兰的本阵依旧厚实,眼前的步跋子似乎杀之不尽。
这场消耗战,对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锐士营来说,极其不利。
夕阳开始西沉,将天边和大地都染上了一层凄艳的血色。饮马河畔,尸横遍野,河水为之染赤。
残酷的攻防,从午后一直持续到了黄昏。乌洛兰人的进攻浪潮,终于再一次因为伤亡过重和天色渐晚而退去。
锐士营的防线,如同饱经摧残的堤坝,虽然满是裂痕,却依旧顽强地屹立着。
但所有人都明白,明天,太阳升起之时,更猛烈的风暴必将来临。
陈骤看着遍布战场、正在被辅兵和医护兵艰难搬运的己方伤员和遗体,又看了看周围士卒们疲惫而麻木的脸,心中沉甸甸的。
他需要想办法,不能只是被动挨打。否则,这五百来人,迟早会被这上万胡骑耗光在这饮马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