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城破了,但死的人还没埋完。
陷阵营残存的兵士被暂时划拉到一起,安排在靠近东城门一段相对完好的城墙根下休整。没人有胜利的欢呼,大多瘫坐在泥泞和血污里,裹着能找到的任何破布,眼神空洞地喘着气,或者呆呆地看着民夫和辅兵像拖死狗一样将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拖走,堆叠起来,准备焚烧。
空气里除了硝烟和血腥,又开始弥漫起另一种更可怕的味道——伤口腐烂和瘟疫即将到来的气息。
陈骤靠着一截残破的擂木坐着,慢慢擦拭着那根已经卷刃开裂的长矛。大牛坐在他旁边,吭哧吭哧地啃着一块刚从辎重队领来的、比之前稍微软和点的饼子,仿佛要把所有的后怕和疲惫都咽下去。瘦猴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他身上挨了一下砸,虽没见血,但青紫了一大片。老王则在默默清点着身边还能用的箭矢,只剩三根了。
活下来的,算上他们四个,原来那一队的老面孔,只剩七个。个个带伤,人人带晦。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几名军官在一群亲兵的簇拥下,踩着满地的狼藉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旅帅,铁甲上满是血污和刀痕,脸色疲惫但眼神锐利,正是昨日在城下督战的那位。
残兵们下意识地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
“都坐着吧。”旅帅摆了摆手,声音沙哑。他的目光在幸存者们身上扫过,尤其是在陈骤、大牛这几个身上伤痕最多、血污最厚的人身上停留了片刻。
“你们队……谁还活着?”旅帅沉声问道,他显然已经知道老队正战死的消息。
众人沉默,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陈骤。昨日最后时刻,是他吼出的命令,带着大家活了下来。
陈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站起身,哑声道:“回大人,原队正……殉国了。弟兄们……还剩这些。”他指了指身边寥寥几人。
旅帅的目光落在陈骤身上,上下打量着他:“你叫什么?昨日,是你在东面垛口第一个站稳脚跟,后来还带着人顶住了反扑?”
陈骤感觉周围弟兄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让他有些不自在,闷声道:“回大人,小的叫陈骤。昨日……情急拼命,算不得什么。”
“陈骤……”旅帅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点了点头,“老子看见了。你小子够悍,还有点鬼机灵,关键时候能顶上去吼两嗓子,像个带种的。”
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你们队正没了,兵也打得没几个了。但现在虞城刚下,各处都需要人手维持,缺军官。陈骤,从现在起,你就是代理队正,先把你这几个残兵拢住,后续再给你补人。”
代理队正?
陈骤愣住了。大牛啃饼子的动作停了下来,瘦猴也不哼哼了,惊讶地抬起头。老王擦拭箭矢的手微微一顿。
“大人,我……”陈骤下意识想推辞。队正?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怎么当队正?平日里听令冲杀还行,让他管人?他只会骂娘。
“这是军令!”旅帅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语气加重,“怎么?不敢?”
陈骤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军令如山,他懂。他咬了咬牙,挺直了腰板:“……诺!”
旅帅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对身边一个文吏模样的人吩咐道:“记下,陷阵营第三旅第二都第伍队,代理队正,陈骤。”说完,不再多言,带着人继续巡视别处去了。
军官们一走,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大牛咧开大嘴,用力拍了拍陈骤的肩膀:“行啊!狗剩哥!不,陈队正!以后可得罩着弟兄们!”
瘦猴也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挤出一丝笑:“队正……嘿,听着就威风!”
但另外两个幸存的老兵,看着陈骤的眼神却有些复杂。他们资历比陈骤老,昨日也拼了命,如今却被一个毛头小子,还是个出了名悍勇但识字不多的家伙骑到了头上,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只是碍于军令和陈骤昨日的凶威,没敢说什么。
陈骤没理会那些复杂目光,他现在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队正?这他妈比攻城还难!
麻烦很快接踵而至。
一个穿着号衣的辅兵小头目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个木牌:“新整编的伍队?谁是头儿?来领今日的口粮和伤药!”
陈骤硬着头皮走过去。
那小头目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怀疑这么个年轻血污的家伙就是队正,但还是把木牌递过来,指着旁边几个破袋子:“喏,你们队七个人的份例,粟米、盐、还有这点伤药,签字画押。”
陈骤看着那木牌上鬼画符似的字和旁边需要签名的册子,头皮一阵发麻。他认得那是字,但具体是啥,他一窍不通。画押?他怎么知道该画在哪?
那小头目见他半天不动,眼神里的轻视更明显了,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啊!后面还排着队呢!不认识字?按个手印总会吧?”
周围似乎有低低的嗤笑声传来。
陈骤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不是害羞,是恼怒和窘迫。他猛地伸出手指,沾了点旁边还没干透的血污,就要往册子上胡乱按去。
“等等。”
一个清冷,带着些许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陈骤动作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沾满血污和药渍的灰色布衣、头发用布条简单束起的女子走了过来。她脸上带着疲惫,额角还有汗渍,但一双眼睛却清澈而冷静。她背上背着个药箱,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与这血腥战场格格不入的药草味。
是那个军医营的学徒,昨日在城下,陈骤似乎瞥见过她忙碌的身影。
她走到近前,先是对那辅兵头目微微点头,然后看向陈骤,声音平稳:“这位队正,画押需在指定位置,且需核对物品数目无误方可。我略识得几个字,若不介意,可代为查看?”
陈骤怔怔地看着她,一时忘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