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签押房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第四起命案的消息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散了连日来积攒的松懈,也抽在了每一位经办此案的官员脸上,尤其是张子麟。
陈寺丞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墨来,在听完了张子麟的禀报后,他沉默了许久,才重重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岂有此理!简直是无法无天!竟敢如此戏弄官府!”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张子麟,“张子麟,此案已非寻常凶杀,凶徒此举,是挑衅,是示威!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此獠揪出,否则,我大理寺威严何在?朝廷颜面何存?”
张子麟躬身应道:“下官明白。此前被安四海误导,是下官失察。请大人再给下官一些时间,必当竭尽全力,查明真凶。”
“不是竭尽全力,是必须破案!”陈寺丞语气严厉,但终究还是压低了声音,“子麟,此案已惊动京师,南京各部堂官都在看着。压力,不仅仅在你我身上。需要什么支持,尽管开口,但……动作要快,结果要准!”
“是!”
退出陈寺丞的值房,张子麟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沉重的压力强行压下。
他回到自己的公廨,发现下属林致远已经等在那里,脸上同样布满了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大人,”林致远迎上前,语气带着自责,“都怪下官先前也未能看出安四海的破绽,若是能早些……”
“不关你的事,”张子麟摆摆手,打断了他,“安四海这只老狐狸,或者说他背后的人,算计得太精了。他自愿顶罪,且证据链几乎完美,我们当时被表象迷惑,情有可原。但现在,我们必须从头再来。”
他走到墙边,那里悬挂着一幅金陵城简图,上面已经标注了前四起命案的发生地点。
张子麟拿起朱笔,在城北刘骏的宅邸位置,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致远,我们把所有线索,全部推倒重来。”张子麟目光灼灼,“抛开安四海,抛开那些似是而非的传言。我们只盯着这四个死者:王魁,赌坊打手;钱禄,地痞头目;赵莽,码头上欺行霸市的混混;还有这个新死的刘骏,放印子钱逼死人命的奸商。他们之间,除了都是些市井恶徒,还有没有更深层次的联系?”
林致远走到图前,眉头紧锁,仔细端详着那几个猩红的标记:“表面上看,他们的活动区域不同,营生也不同。王魁在西城,钱禄在南城,赵莽在码头,刘骏在城北。若说交集……或许在某些灰色生意上有所往来?比如赌坊和放印子钱的,本就关系密切。”
“对,这是一个方向。”张子麟点头,“但还不够。凶手选择他们,一定有一个更精准的标准。绝非安四海所说的‘撞到手里’那么简单。他是在执行某种……清理?或者复仇?”
两人在公廨内反复推演,将四名死者的社会关系、可能得罪的人、近期的活动一一列出,又一一排除。时间在沙漏中悄然流逝,窗外天色渐暗,衙役点燃了烛火。
“大人,”林致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提出一个思路,“下官觉得,或许我们不该只盯着他们个人。他们这类人,往往背后都依附于某些更大的势力。会不会是……他们所属的帮派之间发生了冲突,导致了这场清洗?”
“帮派?”张子麟眼神一凝,“说下去。”
“金陵城内外,大小帮派林立。码头有漕帮的人,赌坊、妓馆、高利贷,也多被各种势力把控。比如,下官记得,王魁所在的‘快活林’赌坊,似乎就与一个叫‘淮南帮’的团伙往来甚密。钱禄和赵莽,据说也偶尔会接一些‘淮南帮’指派的活计。至于这个刘骏……他的印子钱生意做得不小,若没有强力的后台,恐怕也难在城北立足,并且‘快活林’自宋朝开始,就蔓延五湖四海,天南地北,在大明各府县,都有设有分号。”
“淮南帮……快活林”张子麟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他对这两个名号有所耳闻,淮南帮是一个盘踞在金陵及周边,势力颇大的地方豪强集团,传闻涉及漕运、私盐、赌场等多种不法勾当,与官府中一些人,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行事颇为嚣张。‘
快活林’属于江湖组织,历史源远流长,几乎在大明各个地方都有它的分号,乃至在他的家乡。
“立刻去查!”张子麟下令,“动用所有能用的渠道,核实这四名死者与‘淮南帮’的具体关联!我要知道,他们是外围成员,还是仅仅有生意往来?程度有多深?”
“是!”林致远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看着林致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张子麟心中那模糊的疑团,似乎找到了一丝牵引的线头。如果凶手的目标是针对“淮南帮”的外围成员,那么其动机就很可能与这个帮派有关。
是内部倾轧?
是仇家报复?
还是……别的什么?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金陵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闪烁,看似繁华安宁,其下却不知隐藏着多少污秽与血腥。
这个“画皮书生”,你究竟是谁?你与这“淮南帮”,又有何深仇大恨?
翌日一早,张子麟刚踏入大理寺,便见李清时风尘仆仆地等在值房外,脸上带着一丝倦色,却眼神发亮。
“子麟!”李清时见到他,快步迎上,“有眉目了!”
张子麟精神一振,立刻将他引入房内,关上房门:“清时,快说,查到了什么?”
李清时压低声音,语速却很快:“我昨夜几乎没合眼,托了几位道上混得开又信得过的朋友,重点打听了这个‘淮南帮’和那四个死鬼的关系。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顿了顿,确认门外无人,才继续说道:“王魁,是‘淮南帮’安插在‘快活林’赌坊看场子的头目之一,赌坊每月收益,三成要上缴帮里。钱禄,明面上是南城一霸,暗地里专替‘淮南帮’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比如追债、灭口。赵莽,码头装卸的活儿被他垄断了大半,背后就是‘淮南帮’在撑腰,帮里走私的一些货物,多由他负责安排人手。至于那个刘骏……”
李清时冷笑一声:“他哪里只是个普通的放贷商人?他就是‘淮南帮’的钱袋子之一!帮里大部分见不得光的资金,都是通过他的钱庄洗白、周转!这四个人,根本就是‘淮南帮’在金陵城内几个关键环节上的重要爪牙!”
张子麟猛地攥紧了拳头,果然如此!凶手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在精准地清除“淮南帮”的核心外围成员!这不是随机杀人,更不是安四海那种对社会不满的泛化报复,而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定点清除!
“好!清时,你这消息太关键了!”张子麟难掩激动,“如此一来,凶手的动机范围就大大缩小了!很可能是与‘淮南帮’有深仇大恨之人!”
李清时点了点头,随即脸上又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子麟,还有一件事,说起来……有些巧合,也不知是否与此案有关。”
“何事?”
“我在打听‘淮南帮’旧事时,一位混迹金陵多年的老江湖,无意间提起了一桩多年前的惨案。”李清时的语气带着一丝唏嘘,“具体时间不清楚,大约是七、八年前吧,就在这金陵城外不远的上元县,有一户姓林的乡绅,家境颇为殷实,为人也很是和善。不知怎的,得罪了‘淮南帮’。”
张子麟心中莫名一跳:“姓林?”
“嗯,”李清时肯定地点点头,“据说是因为不肯将自家良田低价卖给帮中一个头目,结下了梁子。后来……唉,一夜之间,林家宅院起火,火势极大,林老爷夫妇,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连同几名仆役,还有族人,尽数葬身火海!官府查了许久,最后也只能以‘灶火不慎’结了案。但坊间都传闻,那就是‘淮南帮’下的毒手,为的是杀鸡儆猴,强夺田产。”
张子麟只觉得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悄然爬升:“林家……一双儿女?都死了?”
“对外是这么说的,”李清时叹了口气,“据说那场面极其惨烈,尸体都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不过……也有一种说法,当时林家那个在外求学的小儿子,恰好不在家中,躲过了一劫。但家破人亡之后,这孩子也就不知所踪,再无音讯了。有人说他也遭了毒手,有人说他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了。”
林家……小儿子……失踪……
张子麟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致远那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庞,想起他办案时的缜密与专注,想起他谈及家人时那偶尔流露出的、一闪而过的寂寥……林致远从未详细提过自己的身世,只说是外地来金陵谋职的读书人。
会是……巧合吗?
张子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仅凭一个姓氏和一件多年前的惨案,绝不能轻易将同僚与连环杀手联系起来。
这太荒谬,也太残酷。
但他无法控制那疯狂滋生的疑窦。
林致远对金陵三教九流的熟悉,对刑狱案件的敏锐,以及他总能恰到好处地提供一些关键思路……
如果,如果他真的就是那个林家侥幸逃生的小儿子,如果他怀着血海深仇潜入官府,利用职务之便追查仇家,然后……
张子麟猛地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他需要证据,需要更扎实的证据,而不是凭借捕风捉影的猜测。
“清时,”张子麟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李清时何等聪明,立刻从张子麟的反应中察觉到了什么,他神色一凛,肃然道:“子麟放心,那老江湖也只是随口一提,我并未深问,他也未必记得清楚。此事出我口,入你耳,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张子麟深深看了李清时一眼,点了点头:“此事关系重大,在未有确凿证据前,切勿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衙门里的人。”
“我明白。”李清时郑重承诺。
送走李清时后,张子麟独自坐在值房内,心潮起伏。
线索似乎越来越清晰,却又指向了一个他极不愿意面对的方向。
“淮南帮”是目标,林家旧案是可能的动机源头,而林致远……他最得力的助手,最信任的同僚之一,身上笼罩的迷雾越来越浓。
他重新摊开卷宗,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文字上,却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将所有人笼罩其中。而他,必须在这张网中,找出那个戴着“画皮”的幽灵。
接下来的调查,必须更加谨慎,也更加……孤独了。
因为他无法确定,身边那些曾经可以完全信赖的目光,是否还一如既往的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