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总青睐于有准备的头脑,也往往伪装成寻常公务,悄然而至。
就在张子麟苦思如何能不着痕迹地接近赵德昌及其直房时,一纸来自北京兵部的例行文书送到了南京大理寺。
内容是关于核查近年来南直隶部分地区卫所军械造册与实际情况是否吻合的协查请求,涉及几个沿海卫所,其中正包括了张子麟重点关注的那一处。
按流程,需要大理寺派员,会同南京兵部相关人员,调阅部分档案进行核对。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张子麟立刻向陈寺丞主动请缨,接下了这份差事。陈寺丞虽觉此案与柳依依案看似无关,但见张子麟近日似乎已将精力从郡王那边收回,专注于其他公务,倒也乐见其成,便应允了。
次日,张子麟便持着大理寺公文,来到了南京兵部衙署。
接待他的,正是武库清吏司郎中赵德昌本人。
赵德昌年约四旬,面容清瘦,神色严谨,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袍,言语间一板一眼,果然是一副勤勉务实、不苟言笑的模样。他对于大理寺的核查十分配合,亲自将张子麟引至存放相关档案的库房,并指派了一名书吏协助。
“张寺副需要查阅何年何地的档册,尽管吩咐李书吏便是。在下衙中尚有庶务亟待处理,暂且失陪。”赵德昌拱手说道,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赵郎中请便,有劳了。”张子麟回礼,目送着赵德昌转身离开,步伐沉稳,背影透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孤直。
张子麟不动声色,在书吏的协助下,开始翻阅那些浩繁的军械档案。他看得极为仔细,不时提出一些问题,或要求核对某些数据,表现得完全像是一个恪尽职守、核查公务的官员。但他的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库房外走廊的动静,以及赵德昌直房的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头渐西。
张子麟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便揉了揉额角,对那李书吏道:“李书吏,这些档案卷帙浩繁,非一日之功。今日天色已晚,不若暂且到此,明日再继续?”
李书吏早已看得头晕眼花,闻言如蒙大赦,连忙称是。
张子麟又道:“本官还需将今日核查要点略作整理,可否借贵司一间静室一用?只需片刻即可。”
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李书吏不疑有他,想了想道:“隔壁赵郎中的直房此刻应是空着,大人若不嫌简陋,可暂用片刻。小的去给大人沏壶茶来。”
“有劳。”张子麟心中暗喜,面上却平静无波。
李书吏引着张子麟来到赵德昌的直房门前,取出钥匙打开门锁,便转身去沏茶了。
张子麟迈步走入这间闻名已久的直房。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朴,甚至可以说是清苦。一桌一椅一书架,皆是半旧之物。桌上文房四宝摆放整齐,卷宗垒放有序,地面一尘不染,一切都符合赵德昌那“勤勉务实”、“爱惜羽毛”的外在形象。
然而,张子麟的直觉告诉他,这间看似坦荡无遗的屋子,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一个能策划如此精密阴谋、将郡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其巢穴岂会毫无防护?
他没有时间去翻阅桌上的公文,那太容易留下痕迹。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探针,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墙壁、地板、书架、桌椅……他缓步移动,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书架边缘,感受着木料的纹理与接缝;脚尖轻轻点过地面的青砖,倾听其下传来的回响。
书架上的书册大多是兵部则例、武经总要、营造法式之类的官书,排列得一丝不苟。桌案更是干净得过分。张子麟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张看似普通、甚至有些老旧的檀木座椅上。椅背和坐垫的木质部分,包浆温润,显示使用年代不短。但他注意到,椅子四条腿与地面接触的部分,磨损程度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差异。
他蹲下身,仔细观察。靠窗一侧的椅腿下方,地面青砖的色泽,似乎比周围略深一点点,仿佛经常被什么东西摩擦或覆盖。他伸出食指,在那块青砖的边缘轻轻一划,指尖沾染了几乎看不见的灰尘。但当他用力试图推动那块青砖时,却发现它纹丝不动,与周围的砖石嵌合得异常紧密。
不是这里?
张子麟微微蹙眉。
难道判断错了?
就在他心生疑虑之际,门外传来了李书吏的脚步声和话语:“张大人,茶来了。”
脚步声渐近,张子麟心中一凛,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他迅速直起身,装作刚刚查看完椅子的样子,目光再次快速扫过房间。就在李书吏推门而入的瞬间,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椅子后方紧贴的那面墙壁。
墙壁粉刷得雪白,与屋内其他墙面并无二致。
但在椅子靠背常年倚靠的那个高度,墙面的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略微深了一点点?
那差异极其细微,若非在特定的光线角度下,且怀着极大的疑心去观察,绝难发现。
“大人,请用茶。”李书吏将茶盘放在桌案上。
“多谢。”张子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状似随意地走到那面墙前,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声音沉闷,并无空洞回响。但他没有放弃,手掌平贴墙面,缓缓向下按压摩挲。
当他的手掌移动到大约与椅面齐平的高度时,指尖忽然感觉到一处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那凸起隐藏在粗糙的墙面肌理之中,如同一个精心伪装的沙石。
张子麟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强作镇定,用身体挡住李书吏的视线,拇指指甲在那凸起上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来自椅子下方!
张子麟不动声色地移开脚步,目光投向那张檀木椅。只见椅子下方,之前他检查过的那块色泽略深的青砖,此刻竟然微微向内凹陷了下去,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约莫一尺见方的洞口!原来机关不在墙上,那墙上的凸起只是一个触发开关,真正的秘密,藏在这张看似寻常的座椅之下!他有些不敢相信,才进屋子不久,竟真被自己瞎猫碰上死耗子,这么容易给找到了。
“李书吏,”张子麟转过身,面色如常,“本官忽然想起,还有一处关键数据需要立刻核对,恐怕还得再去库房一趟,烦请带路。”
李书吏不疑有他,虽然觉得这位张寺副事多,但还是应道:“是,大人请随我来。”
支开了李书吏,张子麟立刻返身回到直房,反手轻轻掩上门。他快步走到椅旁,蹲下身,看向那个幽深的洞口。里面似乎放着一个扁平的铁盒。他伸手将其取出,入手沉甸甸的。
铁盒没有上锁,或许赵德昌自信无人能发现此地。张子麟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盒盖。
里面赫然是几本装订简陋、纸张泛黄的册子!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关键线索四】浮现!
这并非官府的正式账册,而是一本私密的暗账!上面用清晰的笔迹,记录着一笔笔巨额的资金往来。收入的来源,标注着“海贸利市”、“船引分红”等隐晦名目,而支出的对象,除了几个化名,赫然多次出现一个名字“汪直余部”管事,陈东”!
这赵德昌,竟然与沿海通倭势力有直接的金钱勾结!
张子麟强压心中的震惊,继续翻看。后面的记录更是触目惊心!不仅有金钱往来,还清晰记载了数次向对方提供“汛期巡船安排”、“某某卫所换防空隙”等关键信息的时间与内容!这些信息,与柳依依那份布防简图上的标记,以及李清时打听到的“海上生意”活动时间,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一切都明白了!柳依依不知通过何种渠道,察觉或获取了赵德昌通倭的证据,或许是这本暗账的线索,才招致杀身之祸。赵德昌发现柳依依的探查后,果断灭口,并精心策划,利用喜好龙涎香且与柳依依有过接触的郡王朱佑椋作为替罪羊,企图将调查引入歧途!铁证如山!
张子麟迅速将暗账内容关键几页默记于心,并将其余册子原样放回铁盒,小心地推回暗格,触发机关,让青砖恢复原状,抹去一切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短短一刻钟的经历,其凶险与刺激,丝毫不亚于面对千军万马。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平复了急促的呼吸,面色沉静地走出了赵德昌的直房。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兵部衙署的屋顶染成了一片血色。
他知道,捕猎的时刻,即将到来。
但面对赵德昌这样老奸巨猾、且背后可能牵扯更广的对手,他必须谋定而后动,确保一击必中,绝不能让其有金蝉脱壳的机会。
这本暗账,就是刺向毒蛇七寸的致命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