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的余韵尚未完全散去,皇榜赐第的荣耀犹在耳畔,新科进士们却已不得不面对仕途的第一次分野。
吏部的铨选,如同一张无形而精密的大网,开始将这些天子门生分派至帝国的各个角落。
张子麟赐进士出身,位列二甲,名次靠前,按惯例,留京任职的希望颇大。周文斌虽同在榜上,但名次稍逊,外放的可能性便增添了几分。至于李清时,落榜之后反倒一身轻松,已在着手安排南下游历,兼处理家族事务的行程,言谈间不见多少阴霾,反有几分海阔天空的洒脱。
这一日,春光明媚,惠风和畅。
张子麟与周文斌相约,一同前往座师王清府上拜谢。这是礼数,更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王府坐落于京城西城一处清幽的坊巷,并非朱门豪宅,却自有一种端凝厚重的气度。青砖灰瓦,门楣上悬着御赐的匾额,门前石狮肃穆,往来仆役举止沉稳,处处透着清流重臣的严谨门风。
通传之后,管家恭敬地将二人引入府中。穿过几重院落,但见庭院疏朗,古木参天,不见奢华装饰,唯有竹影婆娑,书卷之气弥漫。最终,他们被引至王清的外书房。
书房内,四壁图书缥缈,案几之上笔墨纸砚井然,一炉清香淡雅宜人。王清已换下官袍,穿着一袭半旧的藏青色直裰,正站在窗前,负手观赏着庭中一株,含苞待放的白玉兰。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清癯的面容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威严,多了几分师长般的温和。
“学生张子麟(周文斌),拜见恩师!”二人不敢怠慢,整衣肃容,上前行大礼拜谢。
王清转过身来,虚扶一下,脸上带着浅淡而真切的笑意:“不必多礼,坐吧。”他先是看了看周文斌,然后目光在张子麟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符瑞,气色不错。”又看向周文斌,“持正(周文斌的表字)亦是精神焕发,看来殿试之后,心境颇佳。”
二人依言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坐下,仆役奉上清茶后便悄然退下,书房内只剩下师徒三人。
“今日叫你们来,一是全这师生之谊,二来,也有些话,需在你们正式踏入仕途之前,交代一二。”王清端起茶盏,语气平和,却自有分量。
“请恩师教诲。”张子麟与周文斌齐声道。
王清的目光先落在周文斌身上:“文斌,吏部文书已下,着你外放河南府某县知县,不日即将赴任。”
周文斌虽早有预料,但亲耳听闻,仍是起身恭敬应道:“是,学生定当恪尽职守,不负恩师栽培,不负朝廷重任。”
王清点了点头:“知县乃亲民之官,位卑而权重。一县之刑名、钱粮、教化,皆系于尔身。你性情活络,善于交际,此乃长处,但需切记!为官一方,首重‘实心任事’四字。不可因熟稔人情而失了原则,亦不可因事务繁杂而心生懈怠。要多看、多问、多思,体察民情,明断是非。基层历练,最是磨砺人,望你珍之重之。”
周文斌听得心潮澎湃,再次深深一揖:“学生谨记恩师金玉良言,必当实心任事,造福一方!”
王清示意他坐下,目光转而落在张子麟身上,变得更为深邃:“符瑞。”
“学生在。”张子麟凝神静听。
“你的去处,为师与吏部已有商议,”王清缓缓道,“暂不入翰林,亦不外放。拟授你南京大理寺评事一职。”
南京大理寺评事!
张子麟心中一动。南京虽为留都,官署多为闲职,但大理寺毕竟是最高司法复审机构之一。评事官阶不高,却职司复核刑名案件,正可发挥其所长。这显然是有针对性的安排,其中必有王清的着力提携。
“谢恩师栽培!”张子麟起身谢道。
王清摆了摆手,神色却凝重起来:“符瑞,你可知为师为何要将你置于刑名之位?”
张子麟沉吟片刻,答道:“可是因学生于推理断案,略有微长?”
“此其一也。”王清目光灼灼,“更因其位,关乎人命天道!非心术至正、观察至微、思虑至密者,不可轻任。”
他站起身,走到张子麟面前,语重心长,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你聪慧机敏,观察入微,逻辑缜密,这些皆为利器。然,刑名之学,非同儿戏,更非你此前所破那些民间奇案可比。一纸文书,一笔勾画,便可定人生死,决家荣辱。利器在手,更需持重之心。”
他紧紧盯着张子麟的眼睛:“今日,为师别无他言,只赠你四字——‘仁心为本’。”
“仁心为本?”张子麟轻声重复。
“不错。”王清语气沉肃,“切记!无论案情,如何诡谲,证据如何确凿,律法如何森严,尔当时时扪心自问,可存一念之仁?可曾体察涉案之人的无奈与悲欢?可曾虑及判决之后的万家灯火?律法不外人情,然此人情,非徇私枉法之情,而是体恤生命、哀矜无辜的天地仁心!有此仁心为根基,你的敏锐方不致流于刻薄,你的严谨方不致陷于酷吏之道,你的才智方能真正用于匡扶正义,而非徒增冤狱,你要铭心……”
这番教诲,如同洪钟大吕,在张子麟心头震响。他此前破案,多凭借智力与好奇心,追求真相与逻辑的圆满。而王清此刻,却将他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司法者的责任与仁德。这不仅是技能的运用,更是心性的修炼。
“恩师教诲,学生永世不忘!”张子麟深深拜下,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感悟,“学生必当时时以‘仁心’自省,慎用手中之权,不负恩师期许,不负黎民所托!”
王清看着他眼中闪耀的澄澈与坚定,欣慰地点了点头:“望你言行如一,好自为之。”
他又对周文斌勉励几句,便端茶送客。
二人退出书房,走在王府静谧的庭院中,阳光正好,微风拂面,心境却与来时大不相同。
周文斌踌躇满志,已在构想知县任上的蓝图。而张子麟则沉默不语,仍在回味着那“仁心为本”四字的千钧重量。
走到府门,二人再次回身,对着那深沉的书房方向,郑重地长揖到地。
起身时,张子麟望向湛蓝的天空,只见一行北归的鸿雁,正振翅高飞,掠过巍峨的宫墙,向着南方而去。他知道,自己的征程,也即将转向那座虎踞龙盘的金陵古城。
恩师如海,赐予他前行的航向与压舱的巨石。
前路漫漫,但他心中,已然点亮了一盏不灭的明灯——以仁心为楫,渡刑名之海。
然而,陈远之一案,最终没有查明真相,这是他的遗憾,也是无可奈何的结局,往前深挖下去,将万劫不复,他不得不做出妥协,这是他多年后,回想起来,无奈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