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砚不翼而飞后的几天,凤栖村被一种无形的不安笼罩着。
往日里孩童嬉闹、鸡犬相闻的祥和景象,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翳。
村塾依旧每日开课,但那股朗朗读书声,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清亮,总带着一丝压抑和心不在焉。
李夫子强打精神授课,眉宇间的阴郁,却挥之不去。
学子们坐在堂下,眼神却时常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张空荡荡的紫檀木案几,以及紧闭的门窗,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噬人的秘密。
关于林家书生冤魂索砚的流言,如同沼泽地里冒出的气泡,在村子的各个角落暗暗发酵、传播,被添油加醋,变得越来越具体,也越来越恐怖。
张子麟表面上依旧沉静,听课、习字,一如往常,但他的内心,却从未停止思索。
那道诡异的拖痕,窗台上那几乎难以察觉的擦蹭,还有王老五那看似惶恐,实则偶尔闪过的异样眼神,以及赵四那日在院门外鬼鬼祟祟的张望……
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试图拼凑出一个合理的图像,却总缺少最关键的一块。
他不信鬼,尤其不信一个,需要擦窗台的鬼。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
浓厚的乌云,吞噬了星月之光,夜风格外喧嚣,吹得塾舍院墙外的老槐树,张牙舞爪,枝叶摩擦,发出如同呜咽的声响。住在塾舍旁小屋,负责看守的王老五,早早便吹熄了油灯,也不知是睡下了,还是躲在黑暗中。
塾舍后方有一排简陋的厢房,供少数家住得远的学子寄宿。
其中一间里,住着家境贫寒、性格有些懦弱的学子,名叫李二狗。
时近子夜,李二狗被一泡尿憋醒。
他揉着惺忪睡眼,摸索着爬下通铺。
同屋的另一个学子鼾声正浓。屋内漆黑一片,只有门缝里透进一丝,微不可察的夜色。
他摸索着走到门边,拔掉门闩,吱呀一声轻响,一股冰凉的夜风,立刻钻了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无尽的墨黑。
他不敢走远,习惯性地绕到屋侧,对着墙根准备小解。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前方不远处的塾舍主屋。
那塾舍在黑夜里,像一个沉默的巨兽,轮廓模糊,透着森然。
然而,就在下一刻,李二狗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只见塾舍一侧的窗户上,原本应是漆黑一片的窗纸,此刻竟清晰地映出了一个影子!
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
那影子轮廓模糊,长发垂散,似乎在缓缓摇曳。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阵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正随着风声飘来。
那声音极其凄厉,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冤屈和痛苦,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李二狗吓得魂飞魄散,那泡尿瞬间憋了回去,化为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似的、极其短促的“嗬”声,连滚爬爬地冲回屋内,砰地一声,死死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剧烈的喘息,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鬼……鬼!有鬼!塾舍有鬼!”他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惊醒了同屋的学子。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在死寂的深夜,瞬间点燃了整个寄宿区,继而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至全村。
第二天清晨,整个凤栖村,都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昨晚二狗亲眼看见了!披头散发,就在塾舍的窗户上!”
“还有哭声!凄惨得很呐!绝对是那个林家书生!”
“完了,完了,冤魂不散,这是要祸害咱们村子啊!”
“我就说那砚台丢得蹊跷!果然是鬼魂作祟!”
恐慌如同瘟疫般肆虐。村民们聚拢在村头巷尾,交头接耳,脸上充满了恐惧和敬畏。
甚至有人开始私下商量,要不要请个和尚道士来做场法事,超度亡魂。
李夫子听到消息后,脸色更加难看,却依旧强撑着:“荒谬!定是有人装神弄鬼!”
然而,人心已乱。
前往村塾的路上,学子们三五成群,步履踌躇,不时惊恐地望向那座此刻在他们眼中,如同鬼屋的塾舍。
课堂之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无人能专心听讲,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引起一片惊悸的低呼。
周文斌凑到张子麟身边,声音发颤问道:“子麟,你……你昨晚听见动静没?二狗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太吓人了!我看,咱们这几天,还是告假吧……”
张子麟眉头微蹙,目光扫过学堂里,一张张惊惧的面孔,最后落在窗外,那棵在风中摇曳的老槐树上。
装神弄鬼?若真是如此,其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制造恐慌,掩盖盗砚的真相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张子麟低声道,语气平静,“鬼影也好,哭声也罢,总该留下些痕迹。”
放学后,众人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村塾。
张子麟却故意放缓了脚步,磨蹭到最后。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塾舍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更添几分阴森。
他看见李夫子锁好塾舍大门,摇头叹息着离去。
也看见王老五拿着扫帚,在院子里心不在焉地划拉着,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那扇据说出现了鬼影的窗户,脸上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等到夜幕彻底降临,四野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张子麟没有回家,他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再次来到了村塾的院墙外。
他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了塾舍的侧面——正是李二狗所指认的那扇窗户下方。
这里地面松软,长着些杂草。他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棉纱包裹的物事——那是他平日里,擦拭心爱青石砚的软布,里面小心地包着几块火石和一小截蜡烛头。
这是他从家里灶台旁偷偷拿的。
“咔嚓”一声轻响,火星溅落,微弱的烛光亮起,勉强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借着这摇曳的光晕,张子麟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探针,开始一寸寸地检查窗台和下方的墙壁。
窗纸完好,窗棂也没有新的破损。
他的手指,再次抚上窗台的外侧边缘。
昨晚李二狗就是在这里看到的鬼影。
窗台上,积着一层比屋内,更明显的灰尘,还沾着夜露的湿气。他的指尖缓缓移动,感受着灰尘的质感。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就在窗台外侧,大约一掌宽的位置,那原本均匀覆盖的灰尘,出现了一小片极其模糊的、被蹭掉的痕迹!
那痕迹非常浅淡,边缘不规则,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比如衣袖,或者……披散下来的头发?
快速擦过而留下的。
而且,这痕迹非常新,周围的灰尘,都带着湿气,唯独这一小片,显得相对“干净”一些,与旧有的积尘状态明显不同。
更重要的是,这痕迹的位置,正好对应着屋内窗户上,可能映出人影的高度!
张子麟的心跳微微加速。
他凑近了,几乎将鼻子贴到窗台上,仔细观察。
在那被蹭掉的灰尘边缘,他似乎还看到了一两根极其细微的、深色的纤维,像是从粗糙布料上,脱落下来的。
鬼魂……需要借助窗台吗?鬼魂……会留下布料纤维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他的脊背爬升,但这寒意并非来自恐惧,而是来自于一种接近真相的、混杂着愤怒的兴奋。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那扇窗户。
漆黑的窗纸背后,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在窥视着外面。
那凄厉的呜咽声,那披头散发的鬼影,此刻在他心中,已然褪去了那层神秘恐怖的外衣,显露出人为的、卑劣的痕迹。
所谓鬼影,绝非空穴来风,但也绝非冤魂作祟。
而是有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曾经站在他现在的位置,或者非常接近这里,进行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这个人,对村塾的环境,极为熟悉,并且希望所有人,都相信鬼神的存在,以此来掩盖,不可告人的目的。
张子麟吹熄了蜡烛,将火石和残烛重新包好,揣入怀中。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窗户和窗台上那致命的破绽,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夜空下,村塾依旧静立,风声呜咽依旧。
但在张子麟心中,那萦绕不散的“鬼影”已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需要,被揪出来的、装神弄鬼的人。
夜色浓郁,少年的眼神,却比星光更亮,也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