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春深,较之京师更多了几分湿漉漉的温软。
秦淮河水漾着粼粼波光,两岸垂柳如烟,画舫弦歌隐隐可闻。
空气中,浮动着栀子花的甜香,与水汽交融的气息,熏人欲醉。
张子麟与谷云裳的新居,坐落于城南一处闹中取静的坊巷。
小院不算轩敞,却布局精巧,三进三出,粉墙黛瓦,庭中植有几竿翠竹,一架紫藤,墙角数株蔷薇,正含苞待放,处处透着江南宅院的雅致与生机。
此乃吏部依制拨付的官邸,虽比不得京城高门大户的深宅大院,于这对新婚燕尔的年轻夫妇而言,却已是足够温馨惬意的安乐窝。
抵达南京已近旬月。
张子麟至大理寺报到上任,领了评事的职司,开始熟悉留都刑名案件的复核流程。公务初理,尚未遇棘手之案,多是些按部就班的文书校验,倒也给了他适应新环境、安顿家室的时间。
谷云裳则以女主人的身份,将这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仆役虽然不多,皆是精心挑选过的老实本分之人,规矩立得清楚,赏罚亦分明。她亲自布置书房,将张子麟心爱的书籍与那方‘小时’用的古砚摆放妥当;又指挥人在庭院中移栽花木,增添绿意。白日里,张子麟去衙门应卯,她便在家中学着料理庶务,或抚琴,或阅书,偶尔也带着贴身丫鬟,到附近街市采买些日常用物。
这日午后,张子麟提前从大理寺归来,见谷云裳正坐在窗下,对着一幅刚裱好的字画出神。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娴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几缕青丝垂落鬓边,更添几分婉约风致。
“云裳,在看什么?”张子麟放轻脚步走近,温声问道。
谷云裳闻声抬头,见是他,眉眼弯起浅浅笑意,指了指那画:“前日在巷口那家‘文翰斋’装裱的字画取回来了。那家掌柜,手艺倒是不错,价钱也公道。”
她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又道:“说起来,那文翰斋的胡掌柜,似乎便是咱们的邻舍,就住在巷子东头那户。妾身那日去时,正巧遇见他与人在铺子后堂争执,声音颇大,隐约听着,像是为了什么……徽墨的货源,与一位姓孙的掌柜起了龃龉。”
“哦?”张子麟在另一张椅上坐下,接过丫鬟奉上的新茶。他本性好奇,加之刑名职业使然,对市井纠纷、邻里动静,总会多留一分意。“可知具体为何?”
谷云裳微微摇头:“妾身当时不便细听,只模糊听得‘那批墨’、‘独吞’、‘好处’几个词,那胡掌柜面色颇为激动,另一位孙掌柜则冷笑连连。后来见有客至,他们便压低了声音。归来后,妾身向家中老仆问起,才知那孙掌柜似是胡掌柜的合伙人,二人合营这文翰斋已有多年,近来不知何故,颇有些不睦,坊间略有传闻。”
她说话条理清晰,观察入微,虽只是偶然听闻的片段,却能抓住关键,并事后加以求证。
张子麟听得仔细,心中暗赞妻子心细。他呷了口茶,说道:“商人逐利,合伙生意,起些争执也是常事。只要不逾矩,倒也无需过多理会。”他虽如此说,但“徽墨货源”、“独吞”这些字眼,还是在他心底,留下了一道浅痕。
金陵文风鼎盛,上好“徽墨”价值不菲,若为一批紧俏货源,生出嫌隙,倒也合乎情理。
谷云裳颔首:“夫君说的是。妾身也只是偶然听闻,觉得既是邻舍,略知一二也好。”她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幅字画,转了话题,“这画意境空灵,挂于书房,正可涤烦增思。”
夫妻二人便就着字画鉴赏、庭院花木闲聊起来,气氛温馨融洽。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小院,将翠竹与紫藤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厨房里飘出晚饭的香气,夹杂着丫鬟轻微的脚步声,构成一幅安宁祥和的居家图景。
然而,这片宁静之下,巷东头那户商贾之家,内部涌动的暗流,却并未停歇。胡掌柜与孙掌柜因那批紧俏徽墨而起的纷争,在利益的催化下,正悄然发酵,如同埋藏于沃土中的一颗毒种,只待一个契机,便要破土而出,将这春日安宁击得粉碎。
张子麟与谷云裳此刻尚不知晓,这邻里的寻常纷争,不久之后,便将他们这对新婚夫妇,再次卷入一场离奇莫测的漩涡之中。
只是此刻,他们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安稳,沉浸在初建小家的喜悦里,窗外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似乎也格外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