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麟与周文斌、李清时布下的“舆论之网”,初时如春风化雨,悄然浸润着京城的士林圈层。
那些关于“患难真情”、“守信重诺”的故事,在茶馆酒肆、文会雅集间,口耳相传,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部分士子,对张子麟的看法,同情与理解之声渐起。
然而,这并未能动摇永嘉伯李崇的根本,反而如同撩拨了睡狮的胡须,激起了他更猛烈、更直接的报复。
首先感受到这股凛冽寒意的,是暂居舅父家的谷云裳。
一日午后,谷云裳正在闺房中,翻阅张子麟赠与的那本批注过的宋朝刑名大家,宋慈所着《洗冤集录》,外间便有仆妇来报,称有永嘉伯府的管事求见舅老爷。
谷云裳的舅父是一位在国子监任职的博士,官阶不高,门第清贵,却无实权。闻听永嘉伯府来人,心中便是一凛,连忙整衣出迎。
来的依旧是那位面白无须的李管事,此番态度却与拜访张子麟时截然不同,脸上虽还挂着习惯性的假笑,眼神却倨傲冰冷,言语间更是毫不客气。
“谷博士,”李贵略一拱手,算是见了礼,开门见山道,“敝上永嘉伯爷,让小的给贵府带句话。”他目光扫过这间陈设雅致,却不算豪奢的客厅,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怜悯,“听说贵府外甥女,与今科那‘张’姓进士有些往来?伯爷念及贵府门风清雅,不忍见明珠暗投,故而特命小的前来提醒一二。”
谷云裳的舅父心中恼怒,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礼节:“不知伯爷有何见教?”
李贵冷笑一声:“那张子麟,年少无知,狂妄自大,已开罪了我家伯爷。伯爷宽宏,本不欲与一晚辈计较,奈何此子冥顽不灵,只怕日后仕途堪忧,难免牵连身边之人。伯爷之言:‘那张家小子,绝非良配,若贵府执意要将外甥女许配于他,只怕……嘿嘿,伯爷之怒,非尔等所能承受。’”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具威胁:“京城水深,有些门槛,迈不过去,便是万丈深渊。还望谷博士三思,莫要因一时短见,误了外甥女的终身,也……累及自身前程家声。”说罢,也不等主人回应,便拂袖而去,留下谷云裳的舅父脸色铁青,呆立当场。
这番赤裸裸的威胁,很快便由忧心忡忡的舅母,转述给了谷云裳。谷云裳听后,沉默良久,纤指紧紧攥住了袖口,指节泛白。她深知永嘉伯权势,此言绝非空穴来风。
然而,她抬起头,看向担忧的舅母,目光沉静如水,语气却异常坚定说道:“舅母不必忧心。云裳既已心许张公子,便知前路或有风雨。永嘉伯虽势大,然天道昭昭,岂能一手遮天?此事,云裳自有主张,断不会连累舅父舅母。”
她当即回到书房,再次修书一封,将永嘉伯府威胁之事,连同自己决不动摇的心志,一并写明,命可靠仆役设法送至张子麟处。
几乎与此同时,吏部那边关于张子麟任职的“传闻”也愈发具体和不利。先前还只是模糊的“外放穷乡僻壤”,如今已演变成确切的消息“拟授云南,或贵州某偏远下州佐贰官”,消息来源似乎也更为“权威”了。这已不是简单的打压,几乎是等同于流放的惩戒性安排了。
消息灵通的李清时,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了张子麟与周文斌。
“云南?贵州?!”周文斌一听就炸了,“那里烟瘴之地,土司管辖,民风彪悍,语言不通,将子麟派去那里,与流放何异!这永嘉伯,真是欺人太甚!”他气得在房内团团转,“不成!我明日便去吏部,寻那陈郎中理论!”
“文斌!冷静!”李清时一把拉住他,“你无凭无据,如何去理论?反倒坐实了子麟‘结交朋党、扰乱铨选’的罪名!此乃阳谋,他正是要逼我们自乱阵脚!”
张子麟坐在椅上,面沉如水。
谷云裳的信他已看过,吏部的消息他也已知晓。永嘉伯这是双管齐下,一面威胁谷家,动摇他的“后方”;一面在仕途上,给予他最沉重的打击,断他的前路。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谷云裳沉静而坚定的眼眸,闪过恩师王清“仁心为本”的教诲,也闪过永嘉伯那骄横跋扈的面容。他知道,此刻愤怒与慌乱,都无济于事。
“文斌,清时兄,”他睁开眼,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永嘉伯此举,正在意料之中。他越是如此急切狠辣,越说明我等前番策略,已触其痛处。”
“可如今该怎么办?”周文斌急道,“难道真任由他将你发配到那蛮荒之地?谷小姐那边……”
“谷小姐处,我已回信,请她与舅家暂且忍耐,勿与伯府硬碰。”张子麟道,“至于官职……吏部文书,一日未下,便尚有转圜之余地。”
“如何转圜?”李清时目光一闪,“莫非……要去求王大人?”
张子麟缓缓摇头:“恩师处,乃最后倚仗,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动用,更不能让恩师直接为此等事情与永嘉伯正面冲突。此时去求,时机未至,反而可能让恩师为难。”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看着上面铺开的京城官署舆图,目光有些深邃:“永嘉伯势大,在于其勋贵身份与圣眷。然这京城,也并非他一手遮天。清流言官,科道诸公,乃至吏部天官,亦非全然买他之账。其所为,已渐失情理,若我们能再添一把火,将这‘仗势欺人’、‘破坏良缘’、‘打压寒门’之事,摆到更明处,引得更高层面的关注……”
他心中已有定计,却并未明言。眼下,他需要的是忍耐,是继续示弱,是让永嘉伯的步步紧逼,暴露在更多人的目光之下。他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恩师王清,或者其他清流重臣,可以顺理成章介入的契机。
“那……我们如今就只能干等着?”周文斌不甘道。
“非是干等。”张子麟看向他,“文斌,你与清时兄,之前散布之言,仍需继续,且范围可再广一些,尤其是……那些与科道言官有所往来的清流友人处。”
他又对李清时道:“清时兄,你人脉广,还请继续留意吏部动向,以及……朝中是否有御史言官,对永嘉伯近日所为有所风闻。”
吩咐完毕,张子麟不再多言,重新坐回椅中,拿起一本书,似乎又要回到那“静观其变”的状态。但周文斌和李清时都看得出,他眉宇间凝聚的那份沉静之下,是正在蓄力的风暴。
客栈之外,京城依旧繁华似锦,车水马龙。然而,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空气却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暗流已然汇聚成旋涡,等待着最终爆发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