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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浑黄,呜咽着拍打千疮百孔的堤岸。入夏以来,暴雨一场接一场,上游的水库吃不住劲,开了闸,下游的芦苇乡便成了浑国。田地、房屋、甚至坟头,都没在一片望不到边的黄汤子里。

木船是乡里后生,水性极好,人也仗义。水退得慢,乡民们困在屋顶、高坡,缺吃少喝。他仗着艺高人胆大,划着家里那条破旧的乌篷船,日夜在水里穿梭,给孤岛般的乡亲送些米面药品。

这天黄昏,雨势稍歇,水面却起了古怪的雾气,灰蒙蒙一片,几步外就看不清东西。木船惦记着西头独居的五保户张奶奶,撑船往那片淹得最深的区域去。

水面上漂浮着死鸡死猪,还有家具、木料,甚至偶尔能看到一两只胀鼓鼓的人尸,随波沉浮,看得人心里发瘆。木船小心地避开这些,嘴里念叨着“莫怪莫怪,借个路”。

雾气越来越浓,天色迅速暗沉。木船凭着记忆摸索,却总觉得方向不对。平时熟悉的电线杆、大树杈子都失了踪。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船桨拨水的哗啦声,和远处若有若无的水流呜咽。

忽然,他隐隐约约听到有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凄凄惨惨。

“这水泡天,谁家娃儿落单了?”木船心里一紧,循着声音划去。

雾气中,隐约看到前方水面上,似乎露着半截歪斜的槐树树冠。哭声好像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木船加快速度,靠近槐树。

只见一根伸出水面的粗大树杈上,竟真的坐着一个小男孩!约莫七八岁,浑身湿透,头发耷拉着,看不清脸,正抱着膝盖,肩膀一耸一耸地哭泣。

“娃儿!别怕!叔带你出去!”木船连忙把船靠过去,伸手去拉那孩子。

孩子抬起头——

木船的手僵在半空,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那孩子脸色青白,嘴唇发紫,一双眼睛空洞无神,眼角嘴角却挂着一种诡异的、湿漉漉的黏液。更可怕的是,他的身体似乎有些……透明?水珠不断从他身上滴落,却不像活人那样流淌,而是直接穿透他的身体,落入下方浑黄的水中。

这根本不是活人!

木船头皮发麻,想起老人说的水鬼找替身的传说,转身就想划船逃走。

“叔……”那水鬼孩子却开口了,声音飘忽,带着水泡音,“拉我一把……冷……好冷啊……”

木船的心像是被冰针扎了一下,动作慢了一拍。就在这瞬间,他感觉船底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

整条船剧烈摇晃,差点翻覆!

木船猝不及防,扑通一声栽进冰冷的江水里!

江水刺骨,暗流汹涌。他水性好,立刻憋住气想浮上来,却感觉有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在水下抓住他的脚踝、手腕,拼命把他往深处拖拽!

他拼命挣扎,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绝望如同这冰冷的江水,淹没了他。

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的时候,那些拖拽他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他猛地蹬水,浮出水面,剧烈咳嗽,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水腥味的空气。

他的乌篷船就在不远处,晃晃悠悠。而他自己,竟然已经趴在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像是被水浪冲上来的。

真是命大!他惊魂未定,爬起身,发现自己竟被冲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河湾。四周雾气更浓了,天色几乎完全黑透。

就在这时,他看见岸边雾气中,亮起两点昏黄的光。

像是一对灯笼。

他下意识地朝着光亮走去。近前才发现,那光竟是从一艘极其古怪的船里发出的。

那船通体漆黑,破旧不堪,船身像是用焦黑的木头拼接而成,样式古老,绝非现代所有。船头上挂着一盏惨白的纸灯笼,方才看到的光就是它发出的。灯笼上,用墨笔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贷”字。

一个穿着蓑衣、戴着巨大斗笠的身影,背对着他,正坐在船头,一动不动,仿佛亘古就在那里。身影旁边,插着一根长长的竹篙,篙尖似乎还在滴着水。

“喂?有人吗?”木船试探着问,声音在浓雾中显得异常微弱。

那蓑衣身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头。

斗笠压得极低,根本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下巴干瘪起皮,肤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

一个沙哑、干涩,像是两块湿木头摩擦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

“要……贷……点……什……么?”

“贷?”木船一愣,没明白过来,“贷什么?我是芦苇乡的木船,不小心迷路了,想问问路……”

“金银……寿数……运气……力气……子孙福……皆可贷……”那声音毫无感情地打断他,像是在背诵一段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利息……看货……定价……”

木船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人古怪透顶,这船也邪门得很。他只想尽快离开:“我不贷什么,我就想问个路……”

“你……刚……损了……十年……水寿……”那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地报出一个数字,“阴债……已欠……”

木船浑身一僵:“什么十年水寿?什么阴债?你说清楚!”

“水下……一刻……阳间……十载……”蓑衣人缓缓抬起一只枯瘦、指甲乌黑的手,指向浑浊的江水,“你……的……买命钱……”

木船猛地想起刚才在水下的惊魂一刻,那些拖拽他的冰冷的手……难道自己刚才其实已经……是眼前这个诡异的存在“贷”给了自己十年阳寿,才活下来的?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他。

“不……不可能!你胡说!”他连连后退。

“贷契……已立……”蓑衣人收回手,声音依旧平淡无波,“首期……利息……三日……后……酉时……江边……老槐树下……收……”

说完,那蓑衣人不再理会他,缓缓转回身,恢复了那亘古不变的坐姿。那艘诡异的黑船,开始无声无息地向浓雾深处滑去,迅速消失不见,连同那盏惨白的灯笼光,也一同被雾气吞噬。

仿佛从未出现过。

木船独自站在黑暗的河滩上,浑身冰冷,如同做了一场荒诞恐怖的噩梦。

他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才终于找到回路,筋疲力尽地回到暂时安置乡亲的高地。别人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他魂不守舍,只含糊说迷了路。

接下来的三天,木船活得如同梦游。他时不时看着自己的手,感觉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但那沙哑的声音和“十年水寿”、“三日利息”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心头。

他试图告诉自己那是幻觉,是惊吓过度。

但第三天下午,他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虚弱和心悸。对着水面一照,发现自己脸色似乎真的苍白了些,眼角也好像多了几丝若有若无的细纹。

恐惧成真了!

酉时快到了。去,还是不去?

最终,对未知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偷偷藏起家里割肉用的尖刀,揣在怀里,趁着天色将暗未暗,来到了江边那棵半淹在水中的老槐树下。

江水哗哗流淌,四周空无一人。

他紧张地等待着,心脏狂跳。

酉时正刻。

他面前的江水,毫无征兆地“咕嘟咕嘟”冒起泡来!

紧接着,一团浓密的、纠缠在一起的黑色水草,被水流推着,缓缓漂到他的脚下。

水草之中,包裹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崭新的、却已经被水泡得发胀变形了的……塑料玩具。一只黄色的橡皮小鸭。

而在那橡皮小鸭的肚子上,用尖锐的物体,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字:

“狗——娃——子——”

木船看到这三个字,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狗娃子!是邻居陈老六家的小儿子!那个虎头虎脑、最喜欢这只橡皮小鸭的孩子!洪水来的那天,陈老六一家被困,是木船划船去救的,混乱中,狗娃子失足落水,瞬间就被洪水卷走了,连尸体都没找到!

这橡皮小鸭……怎么会在这里?!还刻着名字?!

这就是那“利息”?!

冰冷的寒意瞬间贯穿了木船的四肢百骸!他明白了!那“水鬼贷”要的利息,根本不是什么钱财!

是命!

是别人的命!

它要木船,把这只代表着“狗娃子”的橡皮小鸭,交给……交给狗娃子的家人?!或者……是要他做些什么?

木船吓得魂飞魄散,像是碰到烧红的烙铁一样,猛地将那橡皮小鸭连同水草一起踢开,转身没命地逃回了家!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蒙上被子,浑身发抖。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木船是被一阵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嚎惊醒的。

他连滚爬爬跑出去,只见邻居陈老六家围满了人,陈老六的女人哭得晕死过去好几次。

陈老六本人,那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被人发现,直挺挺地淹死在了自家灶台边那口平时用来储水、水深不过膝盖的大水缸里!

他的脸扭曲变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按在水里溺死的!

而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

那只黄色的、肚子上刻着“狗娃子”三个字的橡皮小鸭,就漂在那口淹死陈老六的水缸水面上!

一尘不染,崭新得刺眼。

木船看到这一幕,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胃里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不是结束。

这只是开始。

每隔一段时间,有时十天,有时半个月,毫无规律。木船总会提前感到那种熟悉的虚弱和心悸。

然后,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江边那棵老槐树下,或者他家门口,甚至他的枕头边,总会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件“东西”。

有时是一根女孩用的、褪了色的红头绳(东头李寡妇淹死的闺女曾戴过)。

有时是一块被江水磨圆了的、写着名字的鹅卵石(下游被冲走的老光棍的名字)。

有时甚至是一缕湿漉漉的、纠缠着水草的头发……

每一件“东西”,都对应着一个在洪水中丧生、尚未找到尸首的乡民!

而每一次,只要这件“东西”出现,不出三日,它所对应的那个丧生者的某位至亲家人,必定会以各种极其诡异、与水有关的方式突然暴毙!

有时是淹死在浅坑里,有时是喝口水被呛死,有时甚至是半夜睡觉被漏雨的屋顶滴水活活滴入口鼻窒息而死!

利息!这都是那“水鬼贷”索要的利息!

木船快要疯了!他想告诉乡亲们真相,但谁会信?那诡异的黑船和蓑衣人再未出现。他说出来,只会被当成杀人凶手!

他试图逃离芦苇乡。可每次只要他生出逃离的念头,或者走到乡界,就会突发急病,上吐下泻,高烧说胡话,仿佛有无形的绳索将他牢牢捆在这片被诅咒的水域。

他成了“水鬼贷”的催命人,一个被无形之手操控的、不祥的傀儡。

乡里的恐怖气氛达到了顶点。人人自危,看彼此的眼神都充满了猜忌和恐惧。不断有人莫名惨死,死法都与水有关,都伴随着逝者遗物的诡异重现。流言四起,都说这洪水带来了水龙王索命,要收够多少多少魂魄才罢休。

只有木船知道,那不是什么水龙王。

那是比鬼更可怕的东西。

那是一个冷冰冰、按“规矩”行事、索取着永无止境“利息”的……

“债主”。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明明是个壮年,却虚弱得像个小老头,头发也开始大把脱落。

又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木船从噩梦中惊醒,心跳如鼓。

他颤抖着伸出手,摸向枕边——那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件冰冷的、湿漉漉的“东西”。

这一次,不是别人的遗物。

那是一面模糊不清的、破裂了的……小圆镜。

镜子的背面,用红漆写着两个小小的、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

“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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