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录连忙谦逊道:“崔公过奖了。至诚那孩子是有些小聪明,也肯用功,但年轻人还需磨砺,当不得如此盛誉。他今日原本也想前来拜见,只是近日‘济养堂’事务繁杂,又有几个少年临近考期,他需亲自督促课业,实在脱不开身,特地让我向您告罪,说日后定当备礼,亲自登门向您请安。”
理由冠冕堂皇,挑不出错处。
崔琰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年轻人以正事为重,是好事情。见我这老头子,早晚皆可。”
两人又聊了片刻,王光录便适时地起身告辞,言明不敢过多打扰崔公休息。
崔琰也未多留,亲自送他到书房门口。
看着王光录远去的背影,崔琰脸上的温和笑意渐渐收敛。
老幕僚王守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相爷,王家这位……似乎底气足了很多。言语间对孙小姐和那个王至诚,都极为维护和自信。”
崔琰目光深邃,缓缓道:“不是似乎,是确实。王光录此人,我了解。过去恭敬中带着一丝讨好。今日,恭敬仍在,但那丝讨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等的、甚至略带保留的自信。他的依仗是什么?是他那个文武双全的侄儿王至诚?还是……雨茵那孩子本身?还是说他认为我致仕后,他就可以与我平起平坐?”
王光录还是不够小心,让崔琰看出来他的某种变化。
或者说,担任首辅大相公五年之久的崔琰看穿商人王光录本就是应有之意。
老幕僚沉吟道:“王至诚确实才华横溢,能教出‘济养堂’那般少年,自身能耐可想而知。至于孙小姐……八年未见,深宅妇人之事,外界难知。”
崔琰默然片刻,轻轻哼了一声:“两个小辈,倒是都挺有脾气。一个‘忙于教务’,一个‘深居简出’,都把我这老头子晾在一旁。有意思。”
老幕僚试探地问:“那……是否需要……”
“不必。”崔琰摆摆手,“年轻人有傲气不是坏事。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沉得住气到几时。也看看他们的底气,究竟有多厚。王家……看来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
另一边,王光录乘坐马车离开崔府,脸上的恭敬笑容也淡了下去。
他的心腹随从在车厢边低声问道:“老爷,崔相爷……没怪罪小姐和诚少爷没来?”
王光录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崔公是何等人物?岂会看不出这其中的意味?他没问,就是最大的态度。他看出了我们王家如今的不同,也是在等。”
“那……我们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随从有些担心。
王光录深吸一口气,道:“无所谓对错。诚儿和雨茵说得对,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一味仰视崔家。我们有我们的价值。崔公今日的态度,与其说是宽容,不如说是……审视和好奇。他在重新评估王家的分量。这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他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缓缓道:“等着吧。接下来,就看诚儿和雨茵,如何接招了。这把牌,才刚刚开始打。时间会证明,是王家依靠崔家,还是崔家离不开王家……”
马车轱辘,驶离了那象征着无上权势与声望的崔府,载着王光录和一份重新评估后的自信,汇入清河府的人流之中。
暗流,在默契的沉默下,涌动得更加微妙了。
又五日过去,崔雨茵估摸着祖父崔琰该见的要紧人物都见得差不多了,府中初归的忙乱也应稍歇了,这才吩咐备车,带着四岁的王明杰和王明瑞,前往崔家祖宅。
马车在崔府门前停下。
相较于前几日的车水马龙,门庭略显清静,但依旧透着一种高门大户的肃穆与威压。
门房见是王家马车,又见崔雨茵下车,态度算不上陌生也算不上热络,只依礼通报,引着母子三人入内。
刚进二门,还未到正厅,就听见一阵娇笑声传来。
只见几位衣着华丽的妇人正从游廊另一头走来,为首的是崔修明的妻子刘氏,旁边跟着几位旁支的妯娌和年轻姑娘。
在崔修明的安排下,其妻子刘氏和儿子崔云泽都在崔琰身前伺候。
他的确比大哥崔修远会来事,会做人!
刘氏一眼瞧见崔雨茵,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笑容,声音尖细:“哎哟喂,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远嫁清河、八年都不见回娘家一趟的雨茵侄女吗?今儿是什么风,可把你给吹回来了?莫不是听说公公回来了,这才想起来自个儿还是崔家的姑娘?”
这话夹枪带棒,暗指崔雨茵不孝,唯有需要靠山时才想起娘家。
崔雨茵面色不变,只微微颔首:“婶婶安好。祖父归乡,雨茵自当前来探望问安。”
另一位旁支的妇人用手帕掩着嘴,眼睛却瞟向崔雨茵身后的两个孩子,故作惊讶道:“这就是雨茵嫁过去生的两个孩子吧?模样倒是周正。听说……是那位兼挑小叔的种……?”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留下无尽的暧昧与遐想空间,周围几个年轻姑娘立刻红了脸,或鄙夷或好奇地偷偷打量崔雨茵。
这话已是极其无礼,几乎是指着崔雨茵鼻子隐晦地耻笑她与小叔子的关系。
王明杰似乎察觉到不善的气氛,小手紧紧攥住了母亲的衣角。
王明瑞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群陌生人。
刘氏见状,更是来了劲,假意呵斥那妇人:“胡说什么呢!兼挑两房那也是过了明路的,为了延续香火,没办法的事。只是苦了我们雨茵了,好好的相府千金,竟要……唉!”
她叹着气,仿佛无限同情,实则字字都在戳崔雨茵的心窝子,抬高自己,贬低对方。
崔雨茵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冷了下来。
她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那群妇人,最后落在刘氏脸上,声音清冷,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力:“婶婶和诸位……真是关心则乱。我嫁入王家,是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行的是堂堂正正的婚嫁之礼。兼挑两房,是王家宗族决议,过了明路,合乎礼法,为的是延续一脉香火。此事,我未多言、祖父当年亦未反对。怎么到了诸位口中,倒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顿了顿,语气更冷:“诸位,若是太闲,不如好生教导自家儿孙,莫要只学了长舌妇人的本事,却忘了诗书传家的根本!”
这一番反击,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直接将对方扣来的“污名”提升到“礼法”、“宗族”、“恩义”的高度,反而显得那些妇人思想龌龊、见识短浅。
最后那句“长舌妇人”、“忘了根本”,更是毫不留情地打了所有在场崔家女眷的脸。
刘氏等人顿时被噎得面红耳赤,想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
她们没想到,八年不见,这个当年在府中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懦弱的崔雨茵,竟变得如此牙尖嘴利,气势逼人。
现场气氛一时僵住,充满了尴尬和火药味。
就在这僵持时刻,一个沉稳威严的声音从正厅方向传来:“都在这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