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远,你确定这次不与老夫一同返乡?”崔琰目光一转,看向长子崔修远,最后问道。
听到父亲再次问起,崔修远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挣扎与不舍,他斟酌着言辞,小心翼翼地道:“父亲,京中……京中诸事繁杂,需要人留下处理。况且,我那几个孩儿都在京中任职或嫁娶,孙儿、外孙们也年幼,需要儿子在京中看顾一二。”
他舍不得京城的繁华与便利。
江海祖业虽好,但哪里比得上天子脚下的权势交织、信息灵通?
崔修远虽才干平庸,但在父亲余荫下,在京中做个清闲的富贵闲人,走动关系,维持崔家一部分人脉,远比回到地方上对着田亩账册要有趣得多。
崔修远有三子三女。
长子崔云峰,第一任妻子所出,已在工部谋得一份差事,娶了吏部一位郎中的女儿,生有一子。
长女崔雨晴,第一任妻子所出,为最开始和王至精定下亲事之人,后嫁入永宁伯府为嫡次媳,也已生育。
次女崔雨茵,行三,是第二任妻子所出的女儿,在子女中并不起眼,加之其母早逝,本人又远嫁,在崔修远心中的分量远不如在京的这些子女和孙辈。
次子崔云岭,行四,第三任妻子所出,正在国子监读书,也已成亲。
三女崔雨霏,行五,第三任妻子所出,刚与一位翰林学士之子定亲。
幼子崔云岚,行六,为现任妻子所出,年纪尚小。
故此,崔修远的话语也不算无的放矢。
只是他似乎完全忽略了一个现实。
那就是随着父亲崔琰致仕辞官,他还能如过去一样,在京城中混得风生水起,得到众人的吹捧吗?
也或许不是崔修远想不到,而是他不愿去想。
很多时候,不怕人蠢,就怕人装睡,开始自欺欺人。
崔琰看着长子这番作态,心中了然,不由深深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其中有失望,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修远啊,”崔琰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为父有时在想,当年让你走文道,或许是错了。以你的特殊体质……上佳根骨,若专精武道,成就一定更强。武道修行,虽更重杀伐争斗,但也直指本源,锤炼气血心性,或许更能发挥你的长处,不至于像如今这般……”
崔琰的话语未尽,但意思很明显。
崔修远天生异禀,体质特殊,气血远较常人旺盛,这本是修炼武道的绝佳资质。
然而,崔琰当年还未有如今透彻的心性,崔修远作为崔家长子,崔琰舍不得让他去走那条需要常年打熬身体、甚至要去战场搏杀、风险极高的武道之路,而是为他选择了更为清贵安稳的文官途径。
而且,崔家是书香门第,出将入相,终究“相”更符合家族传统和期望。
可惜,崔修远在文道上的天赋实在平平,加之特殊体质带来的某些“烦恼”可能也分散了他的精力,最终文不成武不就,蹉跎至今。
崔琰始终觉得,是自己当年的选择耽误了长子的前途,这份愧疚,也是他多年来一直将崔修远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诸多包容偏爱的深层原因之一。
只是如今看来……
提到特殊体质,崔修远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
因为特殊体质的原因,他至今已有四位妻子。
他的婚姻在京中也颇为惹人议论。
前三位妻子,包括崔雨茵的母亲(第二任妻子),皆早逝。
府中下人间隐秘流传,皆因大爷“本钱雄厚”,非常人所能承受,故而夫人们皆福薄早夭。
直到如今这位第四任夫人,入门时崔修远已年过四旬,对床笫之事渐淡,加之这位夫人体质似乎格外强健些,方才安稳至今。
但曾经也身体虚弱了好一段时间!
这类风言风语,也是造成崔雨茵自幼对男女之事心存极大恐惧的根源之一——她害怕落得和母亲一样的下场。
“父亲,孩儿对如今的现状很满意!还请父亲不要多想!”崔修远深吸一口气,如是回答道。
此话,也算不得假!
比起冬练三伏、夏练三暑,甚至还需要战场搏杀以求功名富贵的武道,崔修远还是更喜欢现在这样安全、悠闲、和家人共享天伦的生活。
“……你就不想回去看看雨茵?她离开崔家已经八年有余,据说也有了两个孩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崔琰方才继续说道。
提到清河府老家和即将归乡,话题不可避免地要转向每年送来大量金银的王光录和嫁到王家的崔雨茵。
谁知,提到崔雨茵,崔修远的眉头却是下意识地皱了起来:“父亲,王光录此人,虽每年供奉不断,也算知趣,但他让那个侄儿兼挑两房,将雨茵……这事实在是荒唐!有辱门风!我崔家的女儿,岂能受此屈辱?若非看在每年那些……”
他顿住了话头,但意思很明显——若非看在巨额金银的份上,他们早就要发作不满了。
事实上,正是因为对“兼挑”之事极度不满,觉得王家行事荒唐,玷污了崔家清誉,崔家本家这些年才几乎当崔雨茵不存在,连基本的年节问候都刻意省略。
甚至连与王光录的接触,也保持在最低限度,只收钱,不多话,维持着一种刻意的冷淡和距离。
至于王光录送来的金银,他们收得毫不手软……
他们自认那是他们庇护王家和光明商行应得的回报,也是王家维系与崔家关系的“诚意”。
但心里,他们对王光录的商人算计和“不懂规矩”是鄙夷和恼怒的。
这种既舍不得钱,又放不下架子的矛盾心态,使得崔家对王家、对崔雨茵的态度显得格外冷漠和别扭。
崔琰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制止了长子继续抱怨:“罢了,木已成舟。雨茵那孩子都没反对……说明她在王家过得还不错!或许她在王家比在崔家生活得更顺心也说不一定。王光录是聪明人,知道分寸。至于兼挑之事……终究是王家族内事,我崔家不宜过多干涉,免得多生事端。而且听说王光录那个侄儿十分不错!已是文武双举人,将来或许……”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神深邃。
或许在他心中……
“王光录那个侄儿虽然已经是文武双举人!但江海到底是我们崔家老家!谁知道,他那个文武双举人是怎么来的?若是有真本事,为何他在中举后不接着参加会试和殿试?恐怕是王光录那个侄儿也明白他的文武功名和天才名声是怎么来的,不敢来京城参加会试和殿试吧!”崔修远却是显得有点不以为然。
听见此话,崔琰再次深深看了长子崔修远一眼。
作为朝廷命官,居然不相信朝廷法度的公正性?
哪怕是在他这位父亲面前,一些话也是不该说的。
这个长子,真的不适合走到高位啊!
最后,崔琰止住了关于崔雨茵和王家的话题,瞥了长子一眼,淡淡道:“我走后,京中诸事,肯定会有变化。若是实在事不可为……你就回来吧!”
“……是,父亲。”崔修远迟疑了一下,方才恭敬应下。
他心中仍眷恋京城繁华,但看着父亲深邃而疲惫的眼睛,也不敢再坚持,只得先口头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