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这三年,沈文渊脸上露出复杂之色,有感激,也有唏嘘:“不瞒至诚兄,跟随老师这三年,文渊才真正明白,何为名师指引,何为朝中有人。以往在地方,闭门造车,终究是坐井观天。老师不仅指点学问,更剖析朝局,讲解经世致用之学,开阔眼界,非独自苦读可比。”
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感慨,“有老师提携与无人指引,有背景依托与白身奋斗,其间差距,实乃云泥之别。”
他说着,目光看向王至诚,似乎想说什么,但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一顿,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了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话说的!至诚兄何须我来多嘴。有崔老相爷…呃…”
他显然听说过王至诚“兼挑”崔家女的事,自然而然地认为王至诚背靠崔琰这棵大树,所能得到的指点和支持远胜于他,自己刚才那番话,倒是显得有些班门弄斧和可笑了。
不过,“兼挑”到底不是社会主流。
故此,最后他又住嘴不言。
王至诚微微一笑,并未解释他与崔琰那复杂甚至算得上冲突的关系,只是淡淡道:“崔老相爷致仕归乡,清净养老,我岂敢轻易打扰。”
沈文渊却以为王至诚是谦虚,或者说碍于身份不便多说,了然地点头,随即脸上又浮现出一抹忧色:“说起崔老相爷致仕…至诚兄,如今朝中局势…唉!”
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李相(李初昭)上位后,手段…颇为凌厉。以往与崔相亲近的官员,近来多有被排挤、打压之事,甚至无过错而被调任闲职、明升暗降者亦不在少数。朝堂之上,风声鹤唳…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啊!”
他越说越是激动,甚至带上了几分愤懑:“李相行事,独断专行,排除异己,所用非人…陛下却…”
他说到这里,猛地刹住,似乎意识到失言,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才极低声道:“…却似乎颇为信重。真是…真是令人忧心!”
王至诚静静地听着,心中却在快速判断。
三年时间,沈文渊的变化确实不小。
学问见识增长是好事,但这胆子也确实大了很多,竟敢在这京城客栈之中,非议当朝首辅,甚至隐隐抱怨陛下!
这固然说明他对自己有几分信任,但也反映出他老师付文才(原属于崔琰派系)如今的处境恐怕不太妙,以至于门下弟子都积攒了如此多的怨气,甚至有些失了方寸。
这种情绪化的言论,在关键时刻,或许会成为隐患。
王至诚心中对沈文渊的评价,稍稍调低了一些。
“文渊兄,”王至诚开口,语气平和,“朝堂之事,非我等末学新进所能妄议。当下之急,还是专心备考,力求金榜题名。唯有身入其中,方能知其究竟,乃至有所作为。抱怨于事无补,反乱心神。”
沈文渊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王至诚如此冷静,甚至有些冷淡,随即讪讪一笑:“至诚兄说的是,是我失言了,失言了。实在是…唉,不说了不说了。此次会试,文渊定当竭尽全力,不负老师期望,也不负至诚兄昔日指点之恩。”
他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些学问上的话题,但气氛已不如刚开始热络。
不久,沈文渊便起身告辞。
送走沈文渊后,王至诚站在院中,目光深邃。
故人重逢,除了些许温情,更多的却是对复杂局势的感知和人际关系的重新审视。
沈文渊离开后,小院恢复了宁静。
王至诚并未急于闭门读书,于他而言,临考前的紧张诵读意义不大,反倒是这京城的万千气象,更值得细细体味。
他带着春兰和秋菊信步走出了青云阁,继续观察京城的烟火气。
随着文武会试的临近,来自天南海北的举子们基本都已汇聚于此,使得本就繁华的帝都更添了几分文气与锐气。
茶馆酒肆中,随处可见高谈阔论的文生,或交流经义,或点评时政,意气风发;开阔地带,也常能见到劲装武者切磋演练,呼喝之声不绝于耳,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王至诚一身寻常青衫,气息内敛,走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一切,感受着这股汇聚了全国精英的蓬勃朝气,以及潜藏在其下的激烈竞争氛围。
走着走着,他忽然被一阵格外喧闹的声音吸引。
只见一处颇为气派的楼宇前,人头攒动,进出之人络绎不绝,门楣上挂着“如意坊”的牌匾,竟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赌坊。
而此刻,这赌坊最热闹的地方,并非寻常的骰子牌九,而是悬挂在醒目位置的两块巨大水牌!
一块水牌上书“甲辰科文会试夺魁盘口”,另一块则是“甲辰科武会试夺魁盘口”。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对应的赔率。
王至诚心中一动,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他早就听说京城每逢大比,便有庄家开设赌局,赌那金榜题名之人,没想到如此公开,如此大张旗鼓地进行。
他随着人流走近,目光扫过水牌。
文试这边,高居榜首的果然是几位早已声名在外的热门人物,如山河省才子柳随风,赔率低至一赔三点五;中原大儒弟子周子墨,赔率一赔三点八;还有几位家世显赫的勋贵子弟,赔率也都在一赔五以内。
他的目光向下搜寻,在中间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江海省王至诚”,后面的赔率赫然写着“得中:一赔一点五”,“夺魁:一赔一百七十一”。
王至诚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这赔率,倒也客观反映了他目前在京城舆论中的地位——有能力上榜,但绝非顶尖热门,至于夺魁,在大多数人看来更是希望渺茫。
他又看向武试的水牌。
情况类似,几位将门之后和武道天骄赔率最低。
他的名号同样出现在中下游位置,“江海省王至诚”,“得中:一赔一点七”,“夺魁:一赔一百九十八”。
武试夺魁的赔率甚至比文试还要高些,显然在人们看来,他文才或许更突出些,武功能中榜已属难得,想夺魁更是难上加难。
周围不时有人下注,大多是几两、十几两银子,图个彩头。
也有人分析得头头是道,争论哪位才子武功更高,哪位可能爆冷。
王至诚静静地听着,觉得甚是有趣。
这赌盘之上,倒是将世人对本届文武考生的普遍看法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王至诚自然对他自己有绝对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