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姑母一家后,夜色已深。
厅堂内只剩下王光河、李如意和王至诚一家三口。
桌上的茶水已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三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李如意先是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随即眼圈却微微红了。
她起身走到王至诚身边,替他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衣襟,声音带着哽咽:“诚儿……我儿真的长大了,有出息了。今天县令大老爷都对你那样客气,姑母她们也……娘这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像是做梦一样。”
王光河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早已冷掉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饮尽,仿佛要压下心中的激荡。
他的手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放下茶杯,他抬起头,看着儿子,目光复杂,充满了欣慰、自豪,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与……淡淡的疏离感——那是意识到儿子已彻底超越自己、踏入一个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的茫然。
“诚儿,”王光河的声音有些沙哑,“今天……爹和你娘,都看到了。刘县令……他那是把你当平辈,当未来的官老爷看待了。你姑母她们……呵。”
他苦笑一声,“你大伯说得对,这人啊,自己立得住,才是根本。”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语气变得格外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以前,爹没本事,全靠你大伯。爹就想着,这辈子能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不给你大伯添乱,就是万幸了。也……也担心过,万一哪天你大伯走在我前头,我这一家子可怎么办?总不能又赖着你堂兄……”
李如意也抹着眼泪点头:“是啊,娘也偷偷愁过。你大伯虽好,可终究……唉。现在好了,现在我儿出息了!我儿是文武双全的举人老爷了!以后……以后爹和娘,怕是还要靠我儿来奉养了……”
她说这话时,看着王至诚的眼神,充满了依赖与幸福,却也小心翼翼,仿佛怕给儿子添麻烦。
王至诚听着父母这掏心窝子的话,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他起身,走到父母面前,并未因自己身份的改变而有丝毫怠慢,而是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
“爹,娘,你们这是说的哪里话。”王至诚的声音温和而坚定,“生养之恩,大于天地。没有爹娘,焉有至诚今日?大伯的恩情,我们铭记于心,日后必当报答。奉养爹娘,让二老安享晚年,乃是孩儿分内之事,是天经地义的责任,何来‘靠’字一说?”
他直起身,目光清澈地看着父母:“无论孩儿日后是贫是富,是民是官,我永远是你们的儿子。这个家,也永远都是我们的家。只是如今孩儿或许能让这个家更好,让二老过得更加舒心、体面,仅此而已。还请爹娘切勿再多想,一如往日般待孩儿便好。若因孩儿些许微末成就,反而让爹娘与孩儿生分了,那才是孩儿最大的不孝。”
王至诚的话语恳切,态度恭敬,丝毫没有因为社会地位的变化而轻视父母。
这份尊重与孝顺,让王光河和李如意心中的那点不安和疏离感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熨帖和巨大的幸福感。
王光河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竟有了泪光,大声道:“好!好儿子!爹听你的!不想了!再也不想了!我儿有本事,是我老王家的祖坟冒青烟!是我王光河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李如意也破涕为笑,连连点头:“对对对,不想了。我儿孝顺,爹娘都知道。饿了吧?娘再去给你下碗面,卧两个鸡蛋!”
说着,李如意便急匆匆地要往厨房去,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表达她内心的激动与喜悦,丝毫不顾他们刚刚才吃完晚饭不久。
王至诚笑着拦住了母亲:“娘,不急。我不饿。您和爹也累了一天了,我们再说说话。”
烛光下,一家三口的身影依偎在一起,虽然身份和未来已然不同,但那份血脉亲情与相互依偎的温暖,却在此刻显得愈发珍贵和牢固。
王光河夫妇知道,他们的下半生,真的有了最坚实、最可靠的依靠,而这个依靠,正是他们亲手养育长大的儿子。
夜色朦胧,凉风习习。
王兰兰一家四口沉默地走在回龙县的街道上,与方才在王宅内的热络奉承判若两人。
王兰兰越想越气,脚步不由得加快,嘴里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呸!什么玩意儿!不过是运气好被大哥选中,得到了全力培养,攀上了高枝,考中了举人,就在那摆起谱来了!瞧他那不咸不淡的样子,真当自己是文曲星下凡了?要不是我大哥…哼!”
她的话音未落,大儿子江志明便蹙眉低声劝阻:“娘,您小点声!这还在街上呢,隔墙有耳。让旁人听见了,传到至诚表弟或者大伯耳中,我们之前做的功夫不就白费了?”
“听见就听见!我还怕他不成?”王兰兰嘴上虽硬,声音却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脸上满是不甘和忿忿,“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爹王光河就是个没出息的纨绔,全靠大哥养活!如今这小子也不过是仗着大哥的资源和崔家的势,才混出点名堂,就在我们面前拿乔!再想想你舅舅对我们…哼,到底隔了一层!”
二儿子江志远赶忙凑上前,搀住母亲的手臂,陪着笑脸道:“娘,您消消气,为这个气坏身子不值当。是,表弟现在是架子大了点,可这对咱们是好事啊!”
“好事?哪门子好事?看他那轻慢样儿!”王兰兰甩开儿子的手。
“娘,您想啊,”江志远机灵地分析道,“架子大说明发展好,表弟越是发达,对我们才越有利。他若是还像以前那样是个白身,或者考不上,我们又能指望他什么?如今他可是文武双举人,眼看就要做官的人了。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我们吃饱穿暖了。他地位越高,将来能提携我们的地方才越多啊。总比他穷困潦倒,反过来需要我们接济要强万倍吧?”
江志明也沉稳地接口:“志远说得在理。娘,形势比人强。如今至诚表弟前程似锦,我们与他血脉相连,这是割不断的亲戚情分。只要我们维持好这层关系,日后总有用得着的地方。志宏在济养堂习武,不就是条路子?总比彻底得罪了他,老死不相往来要好。您就看在儿子们的前程份上,先暂且忍耐几分。”
一直沉默寡言的三儿子江志宏也笨拙地附和道:“娘,大哥二哥说得对。表弟…表弟他其实人不错,教我功夫也没藏私。他好了,我们…我们也能好些。”
王兰兰听着三个儿子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心里那口闷气还是堵着,但也知道儿子们说得是实情。
她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把满腔的不忿都吐出来些,语气缓和了些,却仍带着酸意:“行了行了,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指着人家手指缝里的漏食吃!老娘我拉扯你们这么大,到头来还要看个小辈的脸色…走吧走吧,回家!”
她不再多说,闷着头往前走,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佝偻,透着几分无可奈何的落寞。
兄弟三人对视一眼,知道母亲虽然依旧不忿,但总算被说动了,连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