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是二月初一收拾的。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几套换洗的深色粗布衣裳,方便活动;苏晚晴的药箱塞得满满的,除了日常调理的药,更多是应对突发状况的——解毒的、止血的、强心的、镇痛的,瓶瓶罐罐用棉絮隔开,碰撞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林昭那个从不离身的盒子用油布裹了三层,揣在最贴身的暗袋里。
萧凛亲自检查了“潜蛟”号。那是水师和格物院花了三个月秘密赶工出来的怪船,船身狭长,通体用浸过桐油的硬木制成,接缝处用鱼胶混合细麻密封,船底加装了铁质压舱物。最奇特的是船体中部有个可封闭的舱室,舱壁镶着西洋来的水晶琉璃窗,据说能承受十丈水压。舱里准备了特制的皮囊,装满压缩的空气,靠铜管连接呼吸嘴——也是西洋传教士带来的图纸改良的。
“最多能在水下待半个时辰。”负责监造的工部侍郎跪在萧凛面前,额头冒汗,“再久,空气就不够,琉璃窗也可能裂。”
“够了。”萧凛说。他站在船坞边,看着那艘漆黑如墨的怪船,像看一把即将投入深海的匕首。
出发定在二月初二,龙抬头。
那天天气倒好,多日阴雨后终于放晴,阳光薄薄的,没什么温度,但照在人身上总算有点暖意。码头戒严了,闲杂人等一律清退,只有必要的工匠和水兵在忙碌。“潜蛟”号被几艘普通战船围在中间,从岸上看不真切。
林昭是被轿子抬到码头的。她坚持自己走,可刚下轿就眼前发黑,被苏晚晴和何三娘一左一右扶住。她今天穿了身靛青色的劲装,头发全部束起用布包住,脸上薄薄敷了点粉,想盖住病容,可苍白的底色还是从粉下透出来,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萧凛在船舷边等她。他也换了装束,玄色短打,外罩防水的油布披风,腰间佩剑,头发用皮绳扎紧。看见她来,他走下跳板,伸手要扶。
林昭摇摇头,自己挣开苏晚晴的手,一步一步走上跳板。木板在她脚下微微颤动,她走得很慢,但很稳,直到踏上甲板,才轻轻喘了口气。
甲板上站着二十个人。除了萧凛、林昭、苏晚晴,其余十七个都是精挑细选的——有水师最好的舵手和桨手,有格物院懂机械的匠人,有太医院擅长外伤和毒理的大夫,还有三个萧凛的影卫,沉默得像影子。
“都到齐了。”萧凛说。
林昭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些人。他们大多年轻,眼神里有紧张,但更多的是决然。她知道,这一去,可能很多人都回不来。
“开船。”萧凛下令。
帆升起来了,不是“潜蛟”号的帆——它被两艘战船用铁索牵着,像母亲牵着孩子,缓缓驶离码头。这是掩人耳目的法子,等到了外海,战船会返航,“潜蛟”号独自东行。
林昭站在船尾,看着码头越来越远。岸上,何三娘还在挥手,小小的身影很快模糊成一个小点。她忽然想起阿兰娜走的那天清晨,也是这样挥别。
她转过身,不再看。
***
海上的头两天还算平静。
“潜蛟”号被战船拖着,速度不快,晃晃悠悠像摇篮。林昭大部分时间躺在狭小的舱室里,喝药,昏睡,偶尔被苏晚晴扶起来活动四肢。海风从舷窗缝隙钻进来,咸腥里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冽。
萧凛常来看她,有时带几片船上厨子特制的果脯,有时只是坐着,看她喝完药,替她掖好被角。两人话不多,该说的都在离京前那晚说尽了。现在剩下的,只有沉默里的陪伴。
第三天黎明,战船按计划解开铁索,调头返航。“潜蛟”号升起自己的帆——是特制的三角帆,吃风效率更高。舵手调整航向,向着东北偏东,那片被标记为“死域”的海域驶去。
也是从这天起,异样开始出现。
先是海水的颜色。越往东,蓝越深,最后变成一种接近墨黑的靛青色,像打翻的浓墨。海面异常平静,几乎没有浪,只有细密的、黏稠的波纹,一层推着一层,无声无息。
接着是气味。那股熟悉的甜腥铁锈味又出现了,从海风里渗出来,无孔不入。有人开始头晕,呕吐,苏晚晴立刻让大家含上提神避瘴的药丸。
林昭胸口的印记开始持续发烫,盒子也有了反应——不再是温热的搏动,而是间歇性的、尖锐的刺痛,像有针在扎。她咬着牙不吭声,只在痛得厉害时攥紧被角,指节发白。
第四天午后,他们看见了第一片黑雾。
不是天气形成的雾,是从海面升起来的,贴着水皮,薄薄的一层,灰黑色,缓缓流动。雾里透着极淡的、绿莹莹的光,像夏夜的鬼火。“潜蛟”号远远绕开,可雾似乎有生命,跟着船飘了一段,才不甘地散去。
夜里,了望哨说看见海面下有光。不是月亮倒影,是自下而上的、暗红色的光,一闪即逝,像深海里的眼睛在眨。
恐慌开始蔓延。桨手们划桨的动作变得僵硬,大夫们配药时手在抖。只有萧凛带来的三个影卫依旧沉默,轮流守在林昭舱外,眼睛像鹰一样扫视海面。
第五天,林昭坚持要上甲板。
她裹着厚厚的披风,被萧凛扶着站在船头。海天茫茫,四野空旷,只有他们这一艘小船,像一片叶子飘在无边的墨池里。而前方,海天相接处,天空的颜色不对劲——不是蓝,也不是灰,是一种浑浊的、暗沉沉的赭红色,像凝固的血。
“快到了。”她轻声说。
怀里的盒子在这一刻剧烈震动起来,烫得她浑身一颤。与此同时,前方那片赭红色的天空下,海面开始旋转。
不是漩涡,是更大范围的、缓慢的转动。海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形成一个直径至少数里的巨大水盘。水盘中心是黑的,深不见底的黑,而边缘的海水被离心力抛起,形成一圈白色的水墙,高达数丈。
“归墟之眼……”有人喃喃道。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亲眼看见这天地伟力般的景象,还是让人从骨头缝里冒出寒意。
“潜蛟”号停了下来,在安全距离外抛锚。船身随着缓慢旋转的海流微微晃动,像在发抖。
“明天,”萧凛看着那巨大的水盘,声音沉静得可怕,“我们下去。”
当夜无人能眠。
林昭躺在舱室里,听着外面海水的呜咽声,还有船员们压抑的咳嗽和叹息。苏晚晴在灯下最后一次清点药材,动作很轻,但每一声瓶罐碰撞都格外清晰。
萧凛进来了,手里拿着个小布包。他在床边坐下,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的麦饼,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酱肉。
“吃点。”他说,“明天……需要力气。”
林昭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饼很干,肉很咸,但她强迫自己咽下去。胃里有了东西,身上的寒意似乎驱散了些。
“萧凛,”她吃完最后一口,忽然问,“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遇见我。”林昭看着舱顶摇晃的灯影,“如果没有我,你现在可能还在朝堂上和那些老臣扯皮,为赋税漕运头疼,但至少……不用来这里。”
萧凛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昭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扯皮也挺累的。”他最终说,语气居然有点认真,“而且那些老臣说话拐弯抹角,听半天不知道他们要什么,不如直接打一架痛快。”
林昭噗嗤一声笑了,笑得咳嗽起来。萧凛拍着她的背,等她平复了,才低声说:“阿昭,这世上没有‘如果’。我遇见了你,就是遇见了。就像春天到了花会开,雨落了地会湿,没什么道理可讲。”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而且我觉得挺好。至少这辈子,我没白活。”
林昭的鼻子又酸了。她扭过头,假装看舷窗外黑沉沉的海。
“睡吧。”萧凛替她拉好被子,“明天……我喊你。”
他吹熄了灯,舱里陷入黑暗。只有舷窗透进来一点惨淡的月光,照在两人身上,朦朦胧胧的。
林昭在黑暗里睁着眼。她能听见萧凛平稳的呼吸声,能听见自己胸口印记轻微的搏动,能听见遥远的海底深处,那个古老的存在,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而就在此时,船身猛地一晃。
不是海浪,是更深的、从海底传来的震动。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下面……伸了个懒腰。
所有人都惊醒了。甲板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低喝。
林昭坐起身,按住狂跳的心口。盒子烫得像块烧红的铁,而印记的光芒透出衣料,在黑暗的舱室里,映出一小片冰蓝与金色交织的光斑。
她看向萧凛。他也坐起来了,手按在剑柄上,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刀。
“它知道我们来了。”林昭轻声说。
海底,那暗红色的巨眼,在无尽的黑暗深处,缓缓地……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