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喝了半个月,苦得舌头都麻了。
每天三次,雷打不动。苏晚晴把七星海棠的花瓣、叶子、根茎分开熬煮,再按严格的比例混合,药汁从最初的暗红色渐渐变成琥珀色,味道也从浓烈的腥苦转为一种更隐蔽的、带着铁锈味的涩。林昭喝的时候不再皱眉头了——不是习惯了,是麻木了。
身体像一栋破败的老房子,今天补好东墙,明天西窗又漏风。咳是不怎么咳了,可胸闷气短的老毛病还在,稍微多走几步就眼前发黑。心口那个淡红色的印记时明时暗,盒子一靠近就微微发烫,像两块磁石在互相吸引。
萧凛把她接回了宫,没住皇后的坤宁宫,而是安置在他寝殿后面的暖阁里。理由很正当:“方便太医照料。”可林昭知道,他是怕她半夜咳血时身边没人。暖阁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一张书桌、两个柜子,窗外是御花园的一角,能看见几株早开的玉兰,在二月的寒风里颤巍巍地开着惨白的花。
她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看书——看萧凛给她找来的前朝秘录、钦天监的星象记载、还有各地呈报的异常天象汇总。看得头昏脑涨时,就盯着窗台上的小瓷盆发呆。
那盆七星海棠被何三娘从榆钱胡同带来了,养在暖阁里,长得比在宫外时还好。老巫师给的种子已经发芽了三棵,嫩生生的紫叶托着晨露,在透过窗纸的淡白光线里像几簇微小的火焰。
“这玩意儿邪性。”苏晚晴有天换药时盯着那几棵苗说,“离了故土本该活不了的,可在你身边,倒长得欢实。”
林昭摸了摸心口的印记。她没告诉苏晚晴,每次那印记发烫时,这几棵幼苗的叶片也会微微发光,像在呼应什么。
二月廿八,惊蛰前七天。
那天早上林昭醒得特别早,天还没亮透,窗外有淅淅沥沥的声音——不是雨,是冰雹,细小的颗粒砸在瓦上当啷啷响,像谁在天上撒了一把碎石子。她胸口闷得慌,像压了块石头,伸手去摸床头的盒子。盒子冰凉,一点反应也没有,自从海上回来后,它就再也没发过烫。
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回来了。
不是人的注视,是更庞大、更遥远的东西,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层层海水,沉默地、固执地望过来。她在梦里见过那只眼睛,巨大,暗红,瞳孔深处旋转着冰蓝与金色的光。
她坐起身,喘了几口气,披衣下床。腿还是软,扶着墙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带着冰雹的湿气和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是宫里惯有的熏香味,也不是御花园的泥土气,是一种极淡的、咸腥的铁锈味,混着若有若无的甜腻,像腐烂的海藻。
她皱起眉,这味道她在黑风谷闻过,在“归墟之眼”闻过。
“三娘。”她唤了一声。
何三娘就睡在外间,闻声立刻进来:“夫人,怎么了?”
“你闻闻,外面……什么味道?”
何三娘凑到窗边,吸了吸鼻子,茫然摇头:“没什么味道啊,就是下雨的土腥气。”
林昭没说话。她知道何三娘闻不到。这味道,只有和“裂隙”绑定深的人才能察觉——像伤口发炎前隐隐的腐臭。
早膳时萧凛来了,眼下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精神还好。他陪她喝了碗小米粥,吃了两个素包子,才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报。
“沿海六百里加急。”他声音很沉,“从昨日子时起,舟山、宁波、福州三处港口,海水同时退潮,退了三丈有余,露出大片海床。海床上……长满了黑色的苔藓,厚得像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有渔民好奇去碰,手立刻溃烂。”
林昭放下勺子:“海水退潮?这个季节?”
“反常。”萧凛点头,“钦天监说星象无异常,不是大潮。而且退潮的海水颜色发黑,腥臭扑鼻。更怪的是……”他顿了顿,“退潮持续了一个时辰,到丑时三刻,海水突然回涌,浪头比平时高一倍,冲垮了十几处堤坝。浪退之后,那些黑色苔藓……全不见了,像被海水吞了回去。”
林昭感到心口的印记隐隐发烫。她按住胸口,深吸一口气:“还有吗?”
“有。”萧凛看着她,“三处港口的渔民,昨夜都做了类似的梦——梦见海底有光,有声音在呼唤,叫他们‘回家’。今早醒来,有几十个渔民发了癔症,赤脚往海里走,被家人硬拖回来。现在港口人心惶惶,都说海龙王发怒了。”
不是海龙王。林昭想。是那个东西,它在扩大影响范围,它在尝试……召唤。
“裴照已经赶去沿海坐镇了。”萧凛说,“水师封锁了那片海域,禁止任何人靠近。但朕担心……”他没说下去,但林昭懂。担心封锁不住,担心下一次退潮会更剧烈,担心有更多人被“召唤”。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太监在门外跪下,声音发颤:“陛下,宫外……有天机阁使者求见。”
萧凛和林昭对视一眼。
“来了。”萧凛低声道,不知是说使者,还是说别的什么。
***
使者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穿着月白色的长袍,料子非丝非麻,在光线下泛着珍珠似的光泽。他面容清秀,眉眼平和,可眼神深处有种超越年龄的沧桑,像一口古井,望不见底。
他没有行礼,只是微微躬身:“陛下,昭宪夫人。”
声音很干净,像玉磬轻敲。
萧凛坐在暖阁唯一的圈椅里,林昭靠坐在床上,苏晚晴和何三娘守在门口。暖阁里药味未散,混着使者身上一种极淡的、像初雪融化般的冷香。
“阁主有信。”使者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帛,双手呈上。
萧凛接过,展开。绢帛上只有寥寥数行字,墨色很淡,像是用银粉调的:
“星轨骤变,裂隙扩张加速。海底异动已现端倪,大凶。双星若欲挽劫,须于惊蛰之前,赴归墟之眼。逾期,则万劫不复。”
最后附了一幅简易的星图——一个圆圈代表“归墟之眼”,周围七条扭曲的光线延伸出去,代表七处“裂隙”节点。其中三条光线已经亮得刺眼,包括西北黑风谷、苗疆矿洞,和……沿海三港。
林昭看着那幅星图,胸口印记烫得像要烧起来。她死死攥着被角,指尖发白。
“惊蛰之前……”萧凛盯着那四个字,“今天是二月廿八,惊蛰是三月初五。还有七天。”
“是。”使者平静道,“七天后,星象运行至‘开门’位,是裂隙最脆弱、也最容易受外力影响的时刻。若能在那一刻以‘双星’之力封印归墟之眼,或可暂时稳住局面。”
“暂时?”林昭捕捉到这个词。
使者看向她,眼神里有一丝悲悯:“夫人,封印只能延缓,无法根除。‘异星’封印之力已历三百年,早已衰微。此次重新加固,最多……只能维持三十年。”
三十年。林昭心里一沉。
“那三十年后呢?”萧凛问。
“三十年后,需要新的‘异星’,或者……”使者顿了顿,“更强的‘双星’,再次封印。”
养星为祭。林昭脑子里轰然炸开这四个字。所以天机阁不是在救世,只是在拖延时间?一代代“异星”被培养出来,一代代扔进“归墟之眼”,像往无底洞里填石头?
“如果不去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使者沉默了片刻:“若惊蛰之前无人封印,裂隙将全面扩张。届时,西北、苗疆、沿海三处节点会率先崩溃,地脉彻底断裂,异矿毒气将弥漫陆地。而‘归墟之眼’会完全打开,海底那个被封印了三百年的‘古神’……将重临世间。”
他用了“古神”这个词。不是怪物,不是恶魔,是神。
“古神……是什么?”林昭追问。
“不知道。”使者摇头,“天机阁最古老的卷宗里也只记载,它来自天外,坠入归墟,被初代‘异星’以自身为代价封印。它没有形态,或者说,它的形态超出人智所能理解。它饥饿,愤怒,悲伤……它想要‘回家’。而裂隙,是它呼吸的孔,也是它感知外界的触须。”
回家?回哪里?天外?
林昭感到一阵眩晕。她撑住床沿,指尖冰凉。
“阁主让我转告夫人,”使者看着她,声音更轻了,“您的‘星力’已初成,但离完全觉醒还差一步。这一步,需要您自己跨过去。而跨过去的代价……可能是您作为‘林昭’的一切。”
“什么意思?”萧凛猛地站起。
“意思是,”使者转向他,眼神复杂,“封印需要纯粹的‘星魂’。而‘星魂’与肉身绑定太深,则无法脱离。若要完成封印,夫人必须……斩断与现世的一切羁绊,包括记忆、情感,乃至这具身体本身。”
斩断一切羁绊。林昭看着萧凛瞬间苍白的脸,看着窗外那几株在风中摇曳的七星海棠,看着这间小小的、药味弥漫的暖阁。斩断这些,她还是她么?
“就没有别的办法?”萧凛声音嘶哑。
“有。”使者说,“若‘双星’中,有一人愿以全部国运为祭,或许能强行将‘星魂’与肉身剥离,保留下……些许残识。但代价是,献祭者将承受反噬,国运衰微,天灾人祸不断,甚至可能……王朝倾覆。”
用江山换她一线残存的意识。
萧凛没说话,只是看着林昭。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冰雹砸在瓦上的细碎声响,越来越密,像无数只小手在焦急地拍打。
许久,使者微微躬身:“话已带到。三日后,天机阁的船会在津门港等候。若夫人决意前往,请于惊蛰前夜抵达‘归墟之眼’。若不去……也请早做打算。”
他后退两步,转身,月白色的衣袍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道流动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暖阁里只剩下药味,和两人之间沉重的呼吸声。
窗外,冰雹不知何时变成了雨,淅淅沥沥,下得天地一片模糊。
林昭低下头,看着自己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那里有一条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是很多年前,她刚穿越过来时,在乱葬岗被碎石划破的。当时流了很多血,很疼,但她咬着牙活下来了。
活下来,走到今天。
她慢慢蜷起手指,握住胸口的印记。那里烫得厉害,像有团火在烧。
而遥远的深海之下,那只暗红色的巨眼,在黑暗中,缓缓地……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