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是温的,苦涩从舌尖一路烧到胃里,留下一条灼热的痕迹。林昭靠着厚厚的锦垫,小口小口地吞咽,每喝一口都要停下来喘几口气,仿佛这简单的动作耗尽了力气。何三娘跪坐在榻边,手里端着药碗,眼睛红肿,却不敢让眼泪掉下来,怕泪珠子砸进药里,坏了药性。
暖阁里炭火依旧烧得旺,空气干燥得让人喉咙发痒。可林昭还是觉得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任多少锦被和炭盆都驱不散。左肩的疼痛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沉闷的钝响,像有口破钟在身体里撞,震得她头晕眼花。
喝到一半,她实在咽不下去了,摆了摆手。何三娘连忙放下碗,用温热的湿帕子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药渍。帕子擦过时,林昭瞥见何三娘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红红的,渗着血丝。
“怎么弄的?”她哑声问。
何三娘缩回手,藏进袖子里,勉强笑了笑:“没事,刚才去取炭,在廊下绊了一下。”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主事,您……再歇会儿吧,殿下那边有消息会立刻传来的。”
林昭没说话,目光转向窗外。天光大亮,但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的飞檐。听不到丧钟了,也听不到明显的厮杀声,但这种寂静反而更让人心慌。像暴风雨前那一刻,连风都停了,只有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积聚,压得人胸口发闷。
她知道萧凛正在外面奔走,联络将领,布置人手,搜寻那个可能知道真相的小太监,还要应付“烛龙”那边随时可能发难的试探。每一刻都可能是转折,每一刻都可能刀兵相见。
而她,却只能躺在这里,像一件易碎的瓷器,等着别人来决定她的命运,也决定这座江山的命运。
不甘心。很不甘心。
她闭上眼,试图集中精神思考,但高烧后的头脑像一团被水泡过的棉絮,沉重又混沌。那些数字、线索、人物关系……原本清晰得像刻在石板上的字,现在都模糊了,边缘晕染开来,混在一起。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东宫暗卫的暗号。
何三娘起身去开门。进来的是霍刚,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锐利。他先对林昭行了一礼,然后低声道:“林大人,殿下让属下禀报,那个塞纸条的小太监……找到了尸体。在御花园的枯井里,死了至少一天。”
林昭的心一沉。灭口了。
“还有,”霍刚继续道,“裴将军的人按照您的吩咐,在城外三面擂鼓、摇旗呐喊,制造大军压境假象。城头守军已有骚动,几处中立将领派人出来接触,态度有所松动。但‘烛龙’控制的皇城司和部分禁军依旧把守着乾清宫和奉天殿,二皇子……萧玦已被他们接进宫,安置在偏殿。”
二皇子入宫了。这是要准备随时抬出来当傀儡。
“殿下现在何处?”林昭问。
“殿下正与几位赶来的宗室老王爷和部分内阁学士在书房议事。那份从‘静思堂’带回的诏书……殿下给几位老王爷看了。”霍刚的声音更低了些,“老王爷们看法不一,有说笔迹玉玺俱是真,有说印泥颜色确实可疑。争执不下。”
果然。那份诏书无法一锤定音。
“西域……有消息吗?”林昭忽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霍刚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正要禀报。一个时辰前,西域‘天机阁’的使者到了鸿胪寺,递了帖子,说……要求见您。”
天机阁!林昭猛地睁开眼,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了几下,牵扯得肩伤剧痛。苏晚晴给的那张星象图,那些关于“异星”、“双星曜世”的谶言……这个神秘的组织,终于主动找上门了。
“他们怎么说的?”她强忍着不适问。
“使者说,他们观测天象,得知‘异星’现于大晟帝都,光芒不稳,恐有陨落之危。他们阁中有秘法,或可助‘异星’稳固命格,延长辉光。”霍刚复述着,脸上也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他们还提到了您……林昭林大人的名字。”
暖阁里一片寂静。何三娘睁大了眼睛,看看霍刚,又看看林昭,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异星?命格?这都什么跟什么?
林昭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比身体的寒冷更甚。天机阁不仅知道“异星”,还知道她,知道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他们到底了解多少?是敌是友?
“殿下知道了吗?”她问。
“已经禀报。殿下说……让您定夺。”霍刚道。
萧凛把决定权给了她。林昭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见。让他们来东宫……不,太扎眼。安排一个隐秘的地方,我要亲自见他们。另外,请苏晚晴过来。”
“是。”霍刚领命而去。
何三娘担忧地靠近:“主事,什么天机阁、异星的……听着玄乎,会不会是江湖骗子?您现在这身子,不能再劳神了……”
“不是骗子。”林昭摇头,目光有些悠远,“三娘,你信吗?有时候,人的命,真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早就被画好了轨迹。”
何三娘茫然地摇摇头。
林昭没再解释。她让何三娘扶她坐得更直些,整理了一下松散的发髻,又用湿帕子擦了擦脸和手。镜子里的人苍白消瘦,眼窝深陷,鬓角那几缕白发在乌黑中刺眼地闪着光。她用手指试图将它们塞回去,但白发倔强地又滑了出来。
算了。她放下手。
约莫半个时辰后,苏晚晴先到了。她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布裙,脸上没什么表情,进来后先看了看林昭的气色,皱了皱眉,上前搭了搭脉。
“金针和猛药只能暂时吊住元气。你心神耗损太甚,思虑过重,于病无益。”她收回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天机阁的人要见我。”林昭直接说。
苏晚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们果然找来了。”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异星’现世,瞒不过他们。尤其是……你这颗星,最近光芒动荡得太厉害。”
“他们想干什么?”
“无非两种。”苏晚晴转过身,“要么,将你纳入他们的‘观测’和‘保护’,让你成为他们预言的一部分,增加他们‘天机阁’的神秘和权威。要么……”她顿了顿,“觉得你这‘异星’会带来不可控的变数,想要‘纠正’轨迹。”
“纠正?”林昭捕捉到这个危险的词。
苏晚晴没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那张星象图,你看懂了多少?”
林昭沉默片刻,缓缓道:“双星曜世,一者来自异域,一者承自前朝。合则天下治,分则山河崩。”
“还有呢?”
“还有……归墟之门,往返之钥。”林昭的声音更轻了,“异星归位,时空可逆。”
苏晚晴深深看了她一眼:“‘天机阁’存在的历史,比大晟、比前朝更久远。他们自称守护‘天道轨迹’,观测‘命定之星’。每隔百年或数百年,当世间轨迹出现巨大偏差时,便会有‘异星’降世,拨乱反正,或将轨迹推向另一个方向。你,是他们记录中,最新的这一颗。”
“所以,我来到这个世界,不是意外?”林昭问出了心底最深处的疑惑。
“或许是意外,但落点,未必是偶然。”苏晚晴道,“星象图暗示,你的到来,与萧凛的帝星轨迹交汇,是‘合’的契机。但‘异星’强行滞留此世,如同将不属于此界的柴薪投入火中,燃烧固然猛烈,却也加速消耗自身。太医说的‘油尽灯枯’,未必全是伤病所致。”
林昭听懂了。她的穿越,她的能力,她的“燃烧”,都在加速这具身体的崩溃。这就是代价。
“他们所谓的‘稳固命格’,‘延长辉光’,是什么意思?”她问。
苏晚晴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某种秘法,也可能是……带你离开。‘归墟之门,往返之钥’,那幅图暗示了‘异星’可以回归来处。但回去的代价是什么,图没说。”
离开?回到现代?林昭的心脏猛地缩紧。那个她已经快记不清面貌的世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没有萧凛,没有这些纷争和理想,也没有……这般刻骨铭心的爱和痛。
她忽然发现,想到“回去”,心里第一反应不是渴望,而是……不舍。
“我不会走。”她听到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苏晚晴似乎并不意外。“那就要准备好,应对‘天机阁’。他们不会轻易罢休。”
正说着,门外再次传来暗号声。霍刚的声音响起:“林大人,天机阁使者到了,安排在偏殿暖阁。”
林昭看向苏晚晴:“陪我一起去。”
苏晚晴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偏殿暖阁比林昭的住处更朴素,只点了一盏灯。两个穿着宽大白色长袍、头戴兜帽的人已经等在那里,身形一高一矮。袍子上用银线绣着复杂的星辰图案,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反光。他们身上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了檀香、旧书和某种冷冽矿物气味的味道。
看到林昭进来,两人同时微微躬身。高个子的使者掀开兜帽,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五官深刻,眼珠是罕见的浅灰色,看人时仿佛没有焦距,又仿佛能看透一切。
“异星降临之女,林昭。”他的声音平和,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吾等来自西方‘天机阁’,观测到你命轨动荡,辉光将熄,特来相见。”
林昭在何三娘和苏晚晴的搀扶下,在主位坐下。肩伤让她无法挺直脊背,只能微微靠着。“多谢使者远道而来。不知所谓‘命轨动荡’,有何指教?”
矮个子使者也掀开兜帽,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同样浅灰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林昭,尤其在看到她鬓角白发时,目光停留了片刻。
“你的星辉,与此世帝星交织,本应相辅相成,照亮此界百年轨迹。”中年使者缓缓道,“然你魂灵与肉身并非天然契合,如同将过热的火焰置于脆弱的灯盏。你在此界的作为,加速了灯盏的破裂。按目前轨迹,最多三年,星辉将彻底湮灭。”
三年。林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太医说的“油尽灯枯”,苏晚晴说的“寿数有损”,现在天机阁给出了具体的时间。三年。
“所以呢?”她问,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天机阁有秘法,可助你稳固魂灵,延缓灯盏破裂,或可延寿十载。”中年使者道,“但需你随吾等前往西域圣地,接受洗礼,并……承诺不再过度干涉此世轨迹,尤其是帝星之路。”
不再干涉?意思是让她离开萧凛,离开朝堂,离开她所做的一切,去西域某个地方“静养”,然后眼睁睁看着?
“若我不去呢?”林昭问。
年轻女使者开口了,声音清脆:“异星轨迹若彻底偏离,或中途陨落,可能引发此世‘天道’震荡,造成难以预料的灾劫。可能是天灾,可能是战祸,也可能是……吸引其他不稳定的‘异星’或‘异物’降临。为苍生计,请慎重。”
这是威胁,还是预言?
林昭笑了,笑声低哑:“为苍生计?我留在这里,肃贪官,查盐政,平水匪,通漕运,难道不是为苍生计?我去西域静养,对江南被克扣工钱的盐工,对北境缺衣少食的边军,对天下受苦的百姓,有何益处?”
两位使者沉默了。浅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只是等待。
“吾等只观测轨迹,不论善恶对错。”中年使者最终道,“轨迹的稳定,高于一切。你带来的‘变数’,已超出可控范围。”
“变数?”林昭看向他们,“沈砚舟贪腐误国,江南世家盘剥百姓,边关军粮被克扣,这些‘轨迹’就稳定吗?就正确吗?我带来的如果是打破这种‘稳定’的变数,那我宁愿这变数来得更猛烈些!”
她有些激动,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脸色潮红,几乎喘不过气。苏晚晴连忙上前,手指快速在她后背几处穴位按了几下,才勉强止住。
暖阁里只剩她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中年使者缓缓道:“你的选择,已记录。星辉黯淡加速,恐难满三年。若改变主意,‘天机阁’之门,随时为你敞开。然,下次异动,‘归墟裂隙’扩大,引来的恐怕就不只是吾等了。”
说完,两人再次微微躬身,戴上兜帽,转身离去。白色的袍角扫过门槛,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像两道飘忽的鬼影。
他们来得突兀,走得也干脆。
林昭靠在椅背上,浑身虚脱,冷汗湿透了中衣。刚才那番话,耗尽了她的力气。
“他们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苏晚晴低声道,“‘天机阁’古老神秘,掌握着许多失传的秘术和知识。关于‘归墟裂隙’和吸引其他‘异物’……未必是危言耸听。”
“我知道。”林昭疲惫地闭上眼睛,“但我不可能跟他们走。”
暖阁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凛推门而入。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天机阁使者到来的消息,脸上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惊怒和担忧。
“他们对你说了什么?”他几步跨到林昭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目光急切地在她脸上搜寻。
林昭睁开眼,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三年的期限,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没什么。”她轻轻回握他的手,笑了笑,“就是告诉我,我这颗星星,可能有点不听话,亮得不太规矩。”
萧凛怔了怔,随即明白了她在避重就轻。他目光扫过一旁的苏晚晴,苏晚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萧凛的心狠狠一沉。
“阿昭……”他的声音哽住了。
“别这副样子。”林昭抬手,用指尖碰了碰他紧蹙的眉头,“萧凛,我问你,你信天命吗?”
萧凛毫不犹豫地摇头:“朕不信天命,只信你。”
“那就行了。”林昭的笑容苍白却坚定,“他们说我只有三年,我就偏要活过三十年。说我不能干涉,我就偏要把这天下,管出个新样子来。什么异星,什么轨迹,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轨迹。”
她看着萧凛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萧凛,这江山,我们一起扛。能扛多久,就扛多久。扛不动了……那就倒下。但倒下的地方,必须是我们选好的,不是他们画好的。明白吗?”
萧凛看着她眼中那簇即便在虚弱中依然不肯熄灭的火焰,胸口激荡着难以言喻的情绪——痛惜、敬佩、爱恋,还有一种近乎悲壮的豪情。他重重点头,将她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手掌中。
“好。我们一起。”他说,声音斩钉截铁。
暖阁外,阴沉的天空终于飘下了今冬第一场雪。细密的雪粉子无声无息地落下,很快就在庭院的地面上铺了薄薄一层白。
而遥远的宫墙之外,一骑快马正冲破风雪,向着东宫方向狂奔。马上的信使背插三根红色翎毛——这是最高级别的边关急报。
雪越下越大,很快模糊了天地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