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在子时前后,驶入太湖深处时被围住的。
从洞庭山返程的路上,林昭一直没说话。她靠在船舱最里的位置,闭着眼,但没睡。肩伤在阴冷的湖上夜里疼得更清晰,像有根钝锥子不停地在骨缝里拧。耳朵却支棱着,听着船底水流的变化,听着桨橹规律的划水声,听着舱外风声里可能夹杂的任何异响。
何三娘扮成的乐工抱着琴坐在舱门边,低眉顺眼,手指却一直按在琴腹的暗格上——那里头藏着淬毒的短弩。船头船尾,各有两个“夜不收”的兄弟扮作船工,手就没离开过腰间的分水刺。
画舫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雾里穿行,像一条小心翼翼的鱼。太湖的夜静得诡异,远处偶尔有几点渔火,鬼火似的飘一下,又灭了。只有船头那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勉强撕开面前一小片雾气,照出墨黑翻滚的水面。
“不对劲。”扮作船老大的“夜不收”队长压低声音,从舱外探进头来,“太静了。连水鸟声都没有。”
林昭睁开眼。她也感觉到了。那不是安宁的静,是捕食前的屏息。
“加速,离开主航道,靠西岸浅水区走。”她下令,声音因紧绷而有些干涩。
队长点头,缩回头去。很快,桨橹声变得急促起来,画舫微微偏转方向。雾气被船头劈开,又迅速在船尾合拢,像某种活物。
就在画舫刚刚转向不久,左前方的浓雾里,毫无征兆地亮起了第一点火光。不是渔火,是火把。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眨眼间,十几支火把连成了一条弧线,映出后面黑压压的船影。右边,同样的火光次第亮起。后方,也有。
他们被包围了。不是一个方向,是至少三面。
火把的光在浓雾中晕染开,变成一团团模糊而狰狞的光晕。船影幢幢,数量看不清,但绝对不止五六艘。最大的那艘船头,隐约可见一个赤着上身、胸口纹着狰狞龙头的壮汉身影——太湖最大水匪“翻江龙”郭黑子。
“他娘的!”队长骂了一句粗话,“是朱家和张家的人!他们真敢勾结水匪!”
林昭心脏猛地一沉。她料到世家会反扑,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狠,直接动用私兵和水匪,在湖上明目张胆地截杀钦差!这是彻底撕破脸,要让她“意外”葬身太湖了。
“发信号!让外围接应的兄弟靠过来!”她厉声道。
队长早已取出一个竹筒,拔掉塞子,对准天空——“咻!”一道尖锐的呼啸声,红色的焰火在浓雾上空炸开,映亮了一小片翻滚的云气。这是最高级别的求援信号。
几乎在信号发出的同时,正前方最大那艘匪船船头,郭黑子举起手臂,猛地向下一挥!
“放箭!”
凄厉的破空声撕裂了湖面的寂静!数十支火箭如同骤雨,从三个方向朝着画舫攒射而来!箭头绑着的油布熊熊燃烧,在夜色中拖出长长的尾痕,像死神的邀请函。
“举盾!灭火!”队长狂吼。
守在船侧的“夜不收”瞬间举起早就备好的藤牌和浸湿的棉被,“笃笃笃”的撞击声密如擂鼓。几支火箭钉在船篷上,火苗立刻窜起,又被迅速扑灭。但更多的火箭落入水中,“嗤嗤”作响,蒸腾起白烟。
第一波箭雨刚过,匪船开始加速逼近!桨橹声、呐喊声、兵刃出鞘声混成一片,从雾气中滚滚压来。最近的一艘快船已经逼近到二十丈内,船头上匪徒狰狞的面孔在火把下清晰可见。
“弩手!对准船工和舵手!”林昭扶着舱壁站稳,声音在厮杀声中依然清晰。
何三娘和另一个“夜不收”的弩手立刻从船舷射击孔探出弩机,“嘣嘣”几声机括响,对面快船上正在奋力划桨的几名匪徒惨叫着跌落水中。快船速度一滞。
但更多的匪船从两侧包抄过来。最近的一艘甚至试图直接撞击画舫侧舷!船头的铁角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寒光。
“右满舵!避开!”船长嘶声力竭。
画舫险之又险地侧身,铁角擦着船板刮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木屑纷飞。两船交错瞬间,几名悍匪吼叫着抛出钩索,勾住画舫栏杆,就要攀爬上来!
“砍断绳索!”“夜不收”的兄弟挥刀猛劈。刀锋与铁钩碰撞,火星四溅。一个匪徒已经攀上船舷,被队长一刀捅入小腹,惨叫着跌入湖水,鲜血立刻染红了一片。
战斗在瞬间进入白热化。画舫像一头陷入狼群的困兽,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匪船仗着数量多、船小灵活,不断试探、撞击、抛索登船。“夜不收”人数虽少,但个个悍勇,凭借画舫稍高的船体和提前准备的防御工事,死死守住船舷。弩箭精准点射,长刀劈砍凶猛,一时间竟挡住了数倍之敌的猛攻。
但劣势太明显了。画舫不是战船,速度慢,转向笨。匪船却如附骨之疽,死死咬着。更糟的是,外围接应的信号发出去了,却迟迟不见援兵踪影——要么是被拦住了,要么是这雾气太重,根本找不到方向。
“这样下去不行!”队长脸上被火箭擦过,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他退到林昭身边,喘着粗气,“船撑不了多久!必须冲出去!”
林昭紧盯着战局。她的脸色在晃动火把映照下白得像纸,但眼神却异常冷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她在快速计算:敌船数量、分布、主要攻击方向、己方损耗……
“看到那艘最大的船了吗?郭黑子的座船。”她忽然开口,指着左前方那艘比其他船大出一圈、船头站着纹身壮汉的匪船,“所有匪船都以它为中心,进退有据。朱世昌和张浚的人,一定在那艘船上指挥。”
“擒贼先擒王?”队长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太难了!中间隔着至少五条船,兄弟们冲不过去!”
“不冲过去。”林昭的目光落在画舫尾部那个被油布盖着的、不起眼的木箱上,“用那个。”
队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愣了一下,随即猛地反应过来,脸上露出近乎疯狂的神色:“您是说……震天雷?!”
那是离京前,萧凛通过秘密渠道给她送来的“新式武器”,说是工部按照古方改良的火药制品,威力巨大但极不稳定,一共只给了三枚,嘱咐非到万不得已不得使用。一路上藏在船底最干燥处,连“夜不收”的兄弟都只有队长知道。
“一枚,够吗?”林昭问。
队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里凶光闪烁:“够!那玩意儿我试过一小颗,能把一堵土墙炸塌!这么大一枚,送郭黑子归西都富裕!”
“那就用。”林昭斩钉截铁,“但不是炸船。”
“啊?”
“炸他船头前的水面。”林昭手指在虚空中一点,“最大浪,掀翻靠得最近的那几艘小船,打乱他们的阵型。然后,我们不往深水区跑,往西,撞进芦苇荡!”
队长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震天雷巨响和巨浪会造成短暂混乱,趁此机会冲进西岸那片茂密得几乎不见天日的芦苇荡。那里水浅滩多,大船进不去,小船在里面也施展不开,是最佳的躲避和迂回战场。
“可芦苇荡里咱们也不熟……”
“我熟。”旁边一直沉默的何三娘突然开口,她扯掉乐工的外袍,露出里面紧身水靠,“属下是湖州人,小时候常在太湖芦苇荡里摸鱼捉虾。西岸那片‘鬼见愁’,岔道多,能藏船。”
时间不容犹豫。队长狠狠一点头:“干了!”
他猫腰冲向船尾。林昭则对何三娘道:“三娘,你去帮队长,计算好投掷距离和时机。其他人,准备转向,所有挡路的,直接用船撞!”
命令迅速传达。画舫上剩余的七八个“夜不收”齐声低吼,眼中燃起背水一战的决绝。有人抓起长篙,有人调整风帆,有人将最后几罐火油摆在顺手处。
队长和何三娘已经掀开油布,露出一个黑沉沉、西瓜大小的陶罐,上面引信缠绕。两人快速计算着风向、距离、船速。湖面上,匪船又一次集结,准备发动新一轮的集群冲击。郭黑子站在船头,举刀咆哮,声如闷雷。
就是现在!
队长用火折子点燃引信,火星“滋滋”窜起。他和何三娘合力,将沉重的陶罐奋力抡起,朝着郭黑子座船前方约十丈的水面,用尽全身力气掷出!
陶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墨黑的湖水。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然后——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湖底有巨龙翻身!剧烈的爆炸在水下发生,难以想象的力量将湖水猛地向上掀起,形成一个直径数丈的、短暂的空腔,紧接着巨浪以爆炸点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扩散!
首当其冲的郭黑子座船被巨浪狠狠掀起船头,又重重砸落,船上匪徒惊叫着滚倒一片。旁边两艘靠得最近的小船直接被掀翻,匪徒如下饺子般落水。更远处的船只也被汹涌的波浪推得东倒西歪,阵型瞬间大乱!火光在波涛中明灭不定,惊呼声、落水声、船只碰撞声响成一片。
爆炸的声浪在湖面上久久回荡,连浓雾似乎都被震散了些许。
“转向!西边!全速!”林昭的厉喝在爆炸余音中响起。
画舫上的“夜不收”早已做好准备,桅杆风帆全部升起,长篙齐撑,画舫如同离弦之箭,趁着敌人混乱不堪的宝贵间隙,朝着西岸那片黑沉沉的芦苇荡猛冲过去!
“追!别让他们跑了!”郭黑子狼狈地从甲板上爬起,看到画舫要逃,目眦欲裂,狂吼着下令。
但爆炸造成的混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平息的。几艘还能动的匪船试图追赶,却因波浪未平而速度大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艘伤痕累累的画舫,像一条受伤却倔强的鱼,一头扎进了西岸那片无边无际、在夜色中如同巨兽巢穴般的芦苇荡。
“进……进去了?”一艘匪船上的小头目看着那片在夜风中如同鬼影般摇曳的、密不透风的芦苇墙,咽了口唾沫,“老大,还追吗?那里面……”
郭黑子脸色铁青,胸口纹着的黑龙随着粗重呼吸起伏。他盯着那片吞噬了画舫的黑暗,又看了看湖面上还在扑腾救人的手下,还有那艘被炸得狼狈不堪的座船,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追!分三路,给老子进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朱老爷和张老爷说了,谁拿了那女人的头,赏黄金千两!”重赏之下,匪徒们眼中又冒出贪婪的凶光。
几条稍小的匪船战战兢兢地分开芦苇,缓缓驶入那片未知的黑暗。更多的船只在芦苇荡外布防,火光连成一片,将这片水域照得亮如白昼,却更衬得芦苇荡深处那无边的黑暗,幽深得令人心悸。
芦苇荡内。
画舫艰难地在狭窄的水道中穿行。枯黄的芦苇比人还高,密不透风,船身刮过苇杆,发出唰啦啦的声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抓挠。光线几乎完全被遮蔽,只有船头一盏用厚布蒙住大半、只透出微光的灯笼,勉强照出前方几步远浑浊的水面和交错的水道。
何三娘站在船头,凝神辨听着水声,不时低声指挥方向:“左转一点……慢,水下有暗桩……右边水道宽些,但前面可能有淤塞……”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除了水声和芦苇的摩擦声,死一般的寂静。但谁都知道,这寂静里,藏着致命的杀机。
林昭靠着舱壁坐下,肩伤处已经麻木,但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她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听着外面风吹芦苇单调的呜咽。
刚才那场爆炸,震天雷的威力超出了她的预计。也彻底断了和世家最后一丝转圜的余地。接下来,就是你死我活了。
“大人,”队长猫腰过来,脸上被烟火熏得漆黑,低声道,“咱们暂时安全,但这里不能久待。天亮前必须找到出路,或者……等接应的兄弟们找过来。”
林昭点点头,从怀中摸出那个装着星象图的锦囊,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皮纸。双星曜世……她这颗“异星”,今晚差点就真的“坠”了。
“派两个人,悄悄摸出去,探探外面的情况,特别是郭黑子主力的位置。”她低声吩咐,“其他人,抓紧时间处理伤口,检查武器。我们……”
她的话没说完。
因为就在此时,芦苇荡深处,极其遥远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悠长、凄厉的、仿佛夜枭啼哭般的唿哨声。
不是风声。
不是水声。
是信号。
紧接着,另一个方向,也响起了类似的唿哨,彼此呼应。
林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芦苇荡里,不止他们,也不止追进来的水匪。
还有别人。
而且,听起来,人数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