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的烟,第三天早上才算是散得差不多了。可那股子焦糊混着血腥的味儿,却像是渗进了砖缝里、木头里,一时半会儿散不掉。人走在废墟间,一脚深一脚浅,不是踩到炸碎了的琉璃瓦,就是踢到半截烧黑了的梁木,再不然,就是一片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被血浸透又冻硬了的破布。
活下来的太监宫女们,像是惊魂未定的蚂蚁,在尚存的宫殿和临时搭起的帐篷间穿梭,低着头,脚步匆匆,眼神躲闪,不敢多看那些用草席或白布盖着的隆起。偶尔有压抑的哭声从某个角落传来,很快又被人捂住,只剩下呜呜咽咽的闷响。
林昭的伤,到底还是恶化了。
被挪到一处还算完整偏殿的第二天夜里,她发起了高热。伤口红肿发烫,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时而清醒,时而又陷入混乱的梦境。梦里是镇北关的烽火,是江南灾民枯槁的脸,是慈宁花园崩断的琴弦和飞溅的血,最后总是定格在沈砚舟那双平静得近乎残忍的眼睛,还有那句“望你好自为之”。
太医来了,诊了脉,看了伤,留下外敷内服的方子,却也只是摇头叹息:“林姑娘这是心力交瘁,外伤引动内邪,加上失血过多……需得静养,万万不能再劳神动气。”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明白:这身子骨,经不起再折腾了。
萧凛守在偏殿外间,听着里面隐约的呻吟和宫人进出换药时铜盆轻碰的声音,脸色铁青。他身上的伤也不轻,胳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只是草草包扎,脸色因为失血和疲惫而苍白,但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到极限却不肯弯折的弓。
卫岚和雷大轮番来报信。
宫里初步清理的结果出来了:沈砚舟埋在几处关键宫殿下的火药,炸塌了太和殿偏殿一角、文华殿后庑、以及慈宁宫花园西侧大片建筑。死伤的内侍、宫女、侍卫,初步统计超过四百人,还有不少被卷入的官员和命妇。皇帝寝宫和御书房因为守卫严密且远离爆炸点,侥幸无损。
朝堂上,暗流汹涌。沈砚舟谋逆伏诛的消息已经传开,二皇子萧玦逼宫不成、狼狈退走的消息也捂不住。许多官员称病不朝,躲在家里观望。一些沈砚舟的旧部门生故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有的悄悄转移家产,有的四处托人打探口风,还有的则暗中串联,试图抱团取暖,甚至传出“沈相乃遭构陷,二殿下救驾受阻”的荒谬流言。
萧玦退走后,并未回王府,而是带着残部躲进了他母族崔家在京郊的一处庄园,闭门不出,但崔家和其他几个关联世家的动作却没停,市面上开始出现关于“九皇子独断专行、排除异己”的传闻。
京城百姓经过那日冲击宫门,情绪复杂。有人拍手称快,觉得除了国贼;有人心有余悸,担心朝廷清算;更多的人,则是茫然地看着被毁的宫墙和戒严的街道,不知道这变了天的日子,往后该怎么过。
“殿下,”卫岚低声道,手里捧着一份连夜整理出来的名单,“按照沈砚舟木盒中的记录,以及在宫中擒获的‘影子’活口招供,初步厘清了其在朝中、宫中、乃至地方上的核心党羽共计一百二十七人。这是名单。另外,二皇子及其母族崔家等,与沈砚舟往来密切、证据确凿的罪证,也单独列了一册。”
萧凛接过那厚厚一叠纸,却没有立刻翻开。纸页边缘有些毛糙,是匆忙撕扯装订的痕迹,墨迹也未完全干透。他掂了掂这叠纸的重量,仿佛掂量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和即将掀起的又一场腥风血雨。
“陛下那边……”他问。
“陛下今日清晨醒了一次,进了一小碗参汤,精神好些,但御医说余毒未清,仍需卧床静养,万不可再受刺激。陛下问起了朝中情形和……林姑娘的伤势。”卫岚顿了顿,“太后娘娘也醒了,只是受了惊吓,神思恍惚,需人时刻陪护。”
萧凛点点头,示意知道了。他将名单放在一旁,揉了揉发痛的额角:“青蚨那边呢?百姓中间,现在什么说法?”
“百姓大多还是信殿下和……林先生的。”卫岚斟酌着用词,“那日宫门打开,许多人亲眼见到殿下浴血护驾,林先生当众揭露沈贼罪状。加上我们的人暗中引导,市井间流传的多是殿下忍辱负重、铲除国贼的故事。只是……”他迟疑了一下,“也有不少人担心,这朝廷经此大乱,会不会……垮了?粮价这两日又涨了些,虽然我们设法平抑,但人心浮动。”
“知道了。”萧凛挥挥手,“你先下去,继续盯着。名单上的人,监视起来,但先不要动。尤其是那些手握实权、或在地方上有根基的,一动,牵涉太广,恐生变乱。”
“是。”
卫岚退下后,萧凛独自在外间坐了很久。冬日的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照进来,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光斑里有细小的尘埃在无声飞舞。远处依稀传来工匠清理废墟的敲打声和号子声,枯燥而重复。
他站起身,走到内室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室内药气浓郁,混合着炭火盆的暖意,有些闷人。林昭靠坐在床头,脸色比身下的素白绫被还要白上几分,嘴唇干裂,闭着眼,呼吸轻浅。一个宫女正用湿帕子小心地擦拭她额头的虚汗。
听到脚步声,林昭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神起初有些涣散,渐渐聚焦在萧凛身上。
“殿下……”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别说话。”萧凛快步走到床边,从宫女手中接过帕子,“感觉怎么样?”
林昭微微摇头,想说什么,却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牵动伤口,疼得她眉头紧蹙,额上瞬间又渗出冷汗。
萧凛连忙扶住她,待她咳喘稍平,才小心地将温水喂到她唇边。林昭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冰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
“外面……怎么样了?”她缓过气,还是问道。
萧凛沉默了一下,将朝中和京城的状况,拣要紧的说了。说到那份一百二十七人的名单时,他语气顿了顿。
林昭听得很仔细,长长的睫毛垂着,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听完,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名单……不能全用。”
萧凛看向她。
“沈砚舟……是个疯子,也是个……赌徒。”林昭的声音很弱,却异常清晰,“他把名单留下,未必全是‘补偿’。或许……也是想看我们如何用。若我们按图索骥,大开杀戒,朝堂必然震动,地方也可能生乱。清洗过甚,人心惶惶,新政……便无从推行。”
她喘息了几下,继续道:“名单要甄别。首恶必究,胁从……可酌情。尤其是那些身居要职、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不妨……先留着,握其把柄,观其后效。稳定……眼下比彻底清洗更重要。”
萧凛握住她冰凉的手,那手瘦得几乎只剩骨头。“我明白。可有些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立威。”
“那就杀。”林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冷静的疲惫,“但要杀得‘名正言顺’,杀得让人无话可说。用沈砚舟留下的证据,公开审理,明正典刑。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为何该死。这……也是新政的一部分——法度。”
萧凛深深地看着她。即使病弱如此,她的思路依旧清晰得可怕,甚至比很多朝堂上的老狐狸更懂得权衡和取舍。
“还有二皇子那边……”林昭又道,“他躲着,比跳出来更麻烦。他在等,等我们犯错,等朝局出现新的裂缝。不能让他等太久。”
“我知道。”萧凛声音发冷,“崔家的庄子,已经派人围了。但他毕竟是皇子,没有父皇明旨,我不能直接动兵进去拿人。”
“那就……逼他出来。”林昭想了想,“将崔勉行贿、二皇子强占民田致人死命的证据,还有他们与沈砚舟往来的部分账目,悄悄散出去。不必经过官府,让它们在市井间,在那些清流士子中间流传。舆论……有时候比刀剑更有用。”
萧凛眼睛一亮。这法子阴损,却有效。二皇子最在乎名声和“大义”,若他母族和他自己最见不得光的丑事被掀开,被天下人议论,他那“救驾受阻”的幌子就彻底成了笑话,他要么狗急跳墙,要么……就只能彻底闭嘴。
“这些事,我来办。你安心养伤。”萧凛替她掖了掖被角,语气不容置疑,“太医说了,你再不好好将养,会落下病根。”
林昭没有坚持,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了。但在意识沉入黑暗前,她还是挣扎着问了一句:“裴将军……有消息吗?”
萧凛动作一顿,摇了摇头:“北境路远,消息传递不便。算日子,他应该刚收到京城剧变的消息不久。我已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去密信,告知详情,请他稳守边关,不必急于回京。”
林昭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音,眼皮沉沉合上,呼吸变得绵长起来,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无法完全放松。
萧凛在床边又坐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她真的睡熟了,才轻轻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将晚,暮色如同淡墨,一点点染灰了天空。寒风吹过废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几个太监正小心地将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从瓦砾下抬出,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萧凛站在廊下,看着这片满目疮痍、却又在艰难恢复生机的宫城。远处,尚药局的方向飘来浓郁的药味;更远处,隐约传来工匠修复宫墙的敲击声。
结束了,又似乎刚刚开始。
他想起父皇醒来时,握着他的手,说的那句含糊却沉重的话:“凛儿……这江山……交给你了。难……但要撑住。”
撑住。
他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掌心那道在石壁上砸出的伤口已经结痂,硬硬的,糙糙的。
他转身,走向暂时充作朝会议事的、唯一还算完好的文华殿东暖阁。那里,还有一堆焦头烂额的政务,一群心思各异的官员,和一个等待他去稳住、去修复、去带领它走向未知未来的王朝。
路还很长。
但至少,他不再是独自一人。
夜色,终于完全降临。皇宫各处,陆续点起了灯。虽然不及往日辉煌,但那星星点点的光,终究是刺破了黑暗,在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上,倔强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