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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了整整两个时辰。

等到最后一点火苗在瓮城的焦尸堆里不甘心地熄灭时,天已经快黑了。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西边云层裂开一道缝,漏出些昏黄惨淡的夕光,斜斜地照在关城上,把那些焦黑的城墙、凝结的血冰、还有缕缕未散尽的黑烟,都涂上了一层诡异的、像是陈年旧血的颜色。

空气里的味道复杂得让人想吐。烧焦的皮肉和毛发那股子甜腻的焦臭,混着没有烧尽的火油的刺鼻气味,底下还压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被冷风一搅,直往人鼻子里钻,往喉咙里堵。城头上不少新兵扶着墙垛在干呕,吐出来的也只有清水。老兵们则沉默着,麻木地用雪擦着刀上的血污,或者从尸体上拔出还能用的箭矢,动作机械得像是在梦里。

裴照是在关外三里地的一条结了冰的小河沟边追上左贤王的。

那会儿这位草原枭雄身边只剩不到百骑亲卫,正拼命鞭打着同样疲惫不堪的马匹,想趁天黑透前逃回大营。裴照带着三百轻骑,像一群饿疯了的狼,死死咬着尾巴追了上来。

左贤王身边那些亲卫倒也悍勇,返身死战,给主子争取时间。裴照根本没下马,就在马背上,双手握着那柄宽背厚刃的斩马刀,左劈右砍,刀刃卷了口就换一把,杀得浑身浴血,甲缝里都在往下滴着粘稠的血浆。他眼睛里烧着一团火,一团从瓮城大火里炼出来的、冰冷又暴烈的火。

最后拦住左贤王的,是那条结冰的河沟。冰面不厚,承受不住战马的重量。左贤王的黑马前蹄踏碎冰面,惊嘶着陷了进去,把他整个人甩飞出去,狼狈地滚在河岸的积雪里。等他头晕目眩地爬起来,裴照的马蹄声已经到了身后,冰冷的刀锋,贴上了他汗涔涔的后颈。

“别……别杀我!”左贤王用生硬的晟语嘶喊,脸上的血污和雪水泥泞混在一起,早没了平日的威风,“我投降!我愿献上牛羊万头,骏马千匹!金银!女人!你要什么我都给!”

裴照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胡茬上凝结的血珠在微微颤动。他慢慢抬起刀,刀尖在左贤王华丽的貂皮帽子上戳了戳,声音沙哑得像砂石摩擦:“你的旗呢?”

左贤王一愣。

“你那面绣着狼头、镶着金边的王旗。”裴照的刀尖加重了力道,“刚才跑丢了?老子追了你十几里,就想砍了那面旗。”

左贤王脸色惨白,哆嗦着指向不远处一个倒在血泊里的掌旗官。那面曾经威风凛凛的王旗,此刻被践踏在泥雪里,狼头污浊不堪。

裴照策马过去,弯腰,用卷了刃的刀尖挑住旗杆,猛地一用力,将那面沉重的王旗挑了起来。旗面展开,在傍晚的风里猎猎作响,上面的狼头依旧狰狞,却沾满了自己人的血。

他单手擎着那面旗,掉转马头,回到左贤王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旗杆重重往地上一插!旗杆入土半尺,兀自颤抖不休。

“滚。”裴照吐出这个字。

左贤王呆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去告诉你们右贤王,还有那些躲在帐篷里的部落头人。”裴照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露出底下被硝烟熏得发黑的脸皮,“镇北关,裴照守着的镇北关,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这次是火,下次……”他顿了顿,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老子请他们吃铁砣子(炮弹)。”

左贤王连滚爬爬地站起来,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了,在亲卫搀扶下爬上另一匹马,头也不回地往北逃去,连那面象征权威的王旗都没敢再回头看上一眼。

裴照这才觉得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火辣辣地疼起来。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对亲兵道:“收兵,回关。把咱们的人……都带回去,一个也别落下。”

回到镇北关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关内点起了火把,人影幢幢,医官和民夫忙着搬运伤员,哀嚎声和压抑的呻吟到处都是。胜利的喜悦被巨大的伤亡冲淡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疲惫和悲伤。

裴照先去看了伤兵营。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在一起,昏暗的油灯下,一张张年轻或苍白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他沉默地走过,偶尔停下来,拍拍某个还能认出他的士兵的肩膀,喉咙里却堵着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后他去了钟鼓楼。

林昭还等在那里。她换了身干净的素色棉袍,外面罩着裴照那件旧披风,坐在火盆边,正就着火光看一张北境的地图。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好,肋下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衣襟上只有一点点渗出的淡红。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裴照站在门口,一身血污和焦痕,甲胄残破,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两人对视了片刻,谁都没先开口。

最后还是林昭先移开目光,看向他左臂那道胡乱捆扎着的、还在渗血的伤口,轻声道:“将军该先去治伤。”

“死不了。”裴照闷声道,走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和浓烈的血腥气。他在火盆另一边坐下,铁甲碰到木椅,发出沉重的响声。他拿起火钳,无意识地拨弄着盆里的炭火,火星子噼啪地跳起来几颗。“左贤王跑了,带着不到一百人。狄军死伤惨重,光是瓮城里烧死的,就不下五千。加上关前关后死的伤的,够他们疼一阵子了。”

林昭静静听着,等他继续说。

“但是,”裴照拨火的动作停了停,炭火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们也够狠。撤退的时候,把重伤走不了的,还有那些落在后面的辅兵、民夫,都……处理了。”他用了“处理”这个词,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但握着火钳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林昭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斩尽杀绝,不留累赘,也不留活口给敌人审讯。草原上的法则,从来都是这么残酷。

“我们这边呢?”她问。

裴照沉默了一下,才道:“守城的弟兄,战死八百多,重伤三百,轻伤不计。出城追击的三百骑,折了四十七个。”他顿了顿,补了一句,“都是好汉子。”

火盆里的炭火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楼外传来远远的、压抑的哭声,不知道是谁的亲人没回来。

“关外狄人暂时不敢再来了。”裴照扔下火钳,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脸上是深重的疲惫,“右贤王和左贤王本来就不对付,经此一败,左贤王势力大损,内部少不了要乱一阵子。就算想报复,也得等开春。”

“但我们等不到开春。”林昭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沉重的空气。

裴照睁开眼,看着她。

“京城,”林昭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从镇北关一路向南,停在那个用朱砂圈起来的点,“等不了。太后的寿辰,就在后天。”

她从怀里取出那半枚烛龙令,冰冷的金属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沈砚舟的‘影子’已经动起来了。我们截杀了他的信使,但谁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条线,多少人。皇帝被软禁在宫中,萧凛……生死未卜。”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但立刻又稳住了。

裴照盯着那半枚令牌,半晌,猛地站起身:“我点兵,护送你回京!”

“不行。”林昭摇头,也站了起来,动作牵动了肋下的伤,让她眉头蹙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坚决,“关城新遭大战,需要将军坐镇,稳定军心,防备狄人反扑。更需要将军……”她直视着裴照的眼睛,“作为一支悬在沈砚舟头顶的利剑。若京城真的……天翻地覆,将军手握北境兵权,就是拨乱反正的最后底气。”

裴照拳头攥紧了,他知道林昭说得对。他这面“裴”字大旗,如今就是北境边军的魂。他若轻离,万一狄人卷土重来,或者关内生变,后果不堪设想。可是……

“你一个人回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他声音发沉,“沈砚舟沿途肯定布下了天罗地网!”

“我不是一个人。”林昭从袖中取出另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木牌,上面刻着青蚨(一种古钱币)的纹样,“‘青蚨’已经开始活动了。沿途会有人接应。而且……”她顿了顿,“我们也不需要大队人马。人越多,目标越大。三百最精锐的轻骑,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还有机会赶在寿辰前潜入京城。”

裴照死死盯着她苍白的脸,知道劝不住。这个女人,看着风一吹就倒,骨子里却比关城的岩石还要硬。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焦躁和担忧:“三百人够吗?我让……”

“三百,足够。”林昭打断他,眼神锐利,“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我们要的是快,是隐蔽,是出其不意。而且……”她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京城里,还有萧凛。他……不会坐以待毙的。”

提到萧凛,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关山阻隔,消息断绝,谁也不知道那座巍峨的皇城里,现在到底是什么光景。

“好。”裴照最终重重吐出一个字,像是用尽了力气。他走到墙边,取下一柄带鞘的短刀,刀鞘朴实无华,只有刀柄末端镶嵌着一颗不起眼的暗红色石头。“这是我早年用的‘破军’,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杀过人,见过血,刃口还行。你带着防身。”

林昭没有推辞,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

“还有这个。”裴照又从怀中贴身取出一枚用皮绳穿着的、造型古朴的狼牙,牙尖已经磨得光滑,“这是我的信物。北境边军,只要还有认我裴照的,见牙如见人。万一……万一路上遇到咱们的人,或者需要帮助,拿出来,或许管用。”

林昭将狼牙紧紧攥在手心,那上面还带着裴照的体温。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多谢将军。”

“别说这些没用的。”裴照别过脸,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什么时候走?”

“一个时辰后。”林昭也看向窗外,“雪停了,路上好走些。趁夜出发,能避开不少眼睛。”

一个时辰后,镇北关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三百骑兵,一人双马,马蹄都用厚布包裹,衔枚疾走,像一群沉默的幽灵,迅速融入关外浓稠的夜色之中。

裴照站在城墙上,看着那支小小的队伍消失在黑暗里,久久没有动弹。寒风卷起他残破的披风,猎猎作响。亲兵默默给他披上一件新的厚氅,低声道:“将军,林先生她……吉人天相。”

裴照没说话,只是望着南方。京城在那个方向,千里之遥,中间隔着山河,隔着无数未知的险阻,还有……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上战场,是个愣头青,他的老校尉跟他说过一句话:“这世上最怕的,不是刀枪箭雨,是人心里的算计。沙场明刀明枪,死了是命。可那些躲在暗处,笑着给你递毒酒的人,那才叫防不胜防。”

林昭要去的,就是那样一个地方。

“传令下去。”裴照忽然开口,声音在风里格外清晰,“关城即日起进入最高戒备。所有斥候撒出去,我要知道北狄各部哪怕最微小的动静。还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派人盯紧关内那些世家留下的眼线,还有京城来的、没来得及撤走的那位‘郑钦差’和他的人。非常时期,若有异动……”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是!”

下完命令,裴照又独自在城头站了许久,直到手脚冻得发麻,才转身走下城墙。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幸亏扶住了冰冷的墙壁。低头一看,是台阶缝隙里结了一层薄冰,映着远处火把的光,亮晶晶的。

他盯着那冰看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低骂了一句:“他娘的……这鬼天气。”

然后,他大步走向将军府,背影依旧挺直如枪,只是那脚步,似乎比往日更重了些。

夜色如墨,吞没了马蹄声,也吞没了所有的踪迹。

三百骑在荒野中疾驰,除了马蹄偶尔踏碎冻土的闷响和人与马粗重的喘息,再无其他声响。林昭被护在队伍中间,裹着厚厚的斗篷,脸埋在风毛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前方黑暗中隐约浮现的道路轮廓。肋下的伤口随着马背颠簸一阵阵抽痛,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像刀子一样刮着。

她脑子里却异常清醒,反复推演着可能遇到的截杀、青蚨谍网接应点的位置、以及潜入京城后的每一步。烛龙令在怀里硌着胸口,冰凉,却让她保持警觉。

不知奔出多远,天色将明未明时,最黑暗的那一刻,前方探路的斥候忽然勒马,打了个急促的手势。

整个队伍瞬间停下,所有人伏低身体,手按刀柄。

林昭心头一紧,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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