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缠绵了整整三日,将京城浸泡成一片湿冷的灰褐色。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雨水顺着张府飞檐的瓦当滴滴答答落下,在青石板上敲打出焦躁的节奏,像极了张启明此刻的心跳。
书房里,炭盆烧得极旺,上好的银丝炭无声地散发着热量,却怎么也驱不散张启明骨子里的寒意。他裹着一件厚重的紫貂皮氅衣,仍觉得指尖冰凉。面前的茶早已冷透,浮着一层令人不快的油膜。
“老爷……”管家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刘御史……今日早朝又上折子了。这次弹劾少爷纵马伤人、强占民田之事,说得……说得有鼻子有眼。陛下虽未当场发作,但下朝时脸色很不好看。几位相熟的阁老,今日都托病不见客了。”
张启明闭着眼,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太师椅的扶手,指节泛白。他能想象朝堂上那些同僚看他的眼神——同情?嘲讽?还是迫不及待要与他划清界限的冷漠?
“王家……那边有什么消息?”他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
管家头垂得更低:“王家的门房说,三爷这几日身子不适,不见外客。送去的那对前朝白玉镇纸……被原封不动退回来了。”
“呵……呵呵……”张启明发出一串干涩的笑声,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好,好得很。树还没倒,猢狲就要散尽了。”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猛地推开!张承业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身上的锦袍沾满了泥水,发髻散乱,脸上是见了鬼似的惊恐。
“爹!爹!不好了!”他扑到书案前,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刚才……刚才我在‘醉仙楼’,听见隔壁雅间有人说……说那个南蛮子赌鬼,根本不是什么南边来的商人!是……是有人故意设局!是冲着我来的!冲咱们家来的!”
张启明霍然起身,皮氅衣滑落在地:“谁说的?!说话的是谁?!”
“不认识!听着像是……像是北边的口音!”张承业吓得语无伦次,“他们说……说那凭证只是个引子,后头还有更大的……爹!咱们怎么办啊爹?!”
更大的……
张启明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把扶住书案才勉强站稳。他猛地想起一件事——城南那座绸缎庄!
那是他早年置下的产业,明面上做的是绸缎生意,实则……是他存放“私账”和部分见不得光财物的密室所在!那账册上,不仅记录了他这些年贪墨的漕银,更有他孝敬王家、以及与朝中其他官员往来的明细!
如果对方真是冲着张家来的,如果对方连赌局都能设得如此天衣无缝……那绸缎庄……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备车!”他嘶声吼道,声音尖利得不似人声,“去城南!现在就去!”
“老爷,外头雨大,您这是……”管家试图劝阻。
“滚开!”张启明一脚踹开管家,胡乱抓起皮氅衣往外冲,连伞都来不及拿。张承业愣了一瞬,也连滚爬爬地跟了上去。
马车在雨中疾驰,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人高的泥浆。张启明坐在颠簸的车厢里,双手紧紧交握,指甲几乎陷进肉里。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顶上,每一声都像是催命的鼓点。
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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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九皇子府。
林昭站在檐下,看着廊外连成水帘的雨幕。雨水带来的土腥气和草木清气灌满庭院,冲淡了连日来书房里凝滞的墨味。她伸出手,接了几滴冰凉的雨水,指尖传来清晰的凉意。
萧凛从回廊另一头走来,玄色锦袍的下摆沾了些许湿痕,步履却依旧沉稳。“刚收到消息,张启明的马车冒雨出府了,方向是城南。”
“城南……”林昭收回手,转身看向他,“绸缎庄?”
“不错。”萧凛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锐芒,“看来我们放出的风声起作用了。他这是急着去查看他的‘命根子’。”
“时机正好。”林昭走回书房,在铺开的地图上迅速找到城南那片区域,“他心神已乱,又是冒雨出行,护卫必然不会太周全。且雨天能掩盖许多痕迹。”
她指尖划过地图上标注的几个点:“绸缎庄位于城南清水巷,前后两条街,左侧是胭脂铺,右侧是家客栈。根据之前踩点回报,庄内明面伙计六人,后院有两位护院,都是寻常武夫。真正的防卫,应该在地下密室入口附近。”
萧凛走到她身侧,低头看着地图:“密室入口在库房西北角,机关是一尊半人高的青铜貔貅,左旋三圈,右旋一圈半。这消息,是从当年参与建造的一个老工匠嘴里撬出来的,代价不小。”
“值得。”林昭目光沉静,“张启明此刻前去,无非是确认账册安全,或准备转移。我们必须在今夜,在他做出反应之前,拿到账册副本。”
她抬起头,看向萧凛:“殿下亲自去?”
“这等要事,交给别人不放心。”萧凛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本王带‘夜鸦’中最擅长机关潜行的两人同去。子时动手。”
林昭沉吟片刻:“我随殿下同去。”
萧凛皱眉:“外面雨大,且此行凶险……”
“正因凶险,才需有人在局外策应。”林昭打断他,语气坚定,“我不进庄子,只在对面客栈二楼临窗房间接应。若有不测,我可制造混乱,或传递信号。况且……”她顿了顿,“我对数字和账目最是敏感,若有意外,殿下仓促间带出的东西,我也能第一时间判断价值。”
萧凛看着她清亮的眼睛,那里没有恐惧,只有冷静的权衡。他知道她说得对。这次行动,不容有失。
“好。”他终于点头,“但你必须听我安排,不得擅自行动。”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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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雨势稍歇,转为细密的雨丝,在夜色中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城南的街巷早已陷入沉睡,只有几处勾栏瓦舍还亮着零星灯火,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绸缎庄后墙外,三条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贴近。萧凛一身紧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身后两名“夜鸦”成员,身形瘦削,动作却矫健如豹。
萧凛抬手做了几个手势——探查,警戒,待命。
两名夜鸦迅速散开,隐入墙角的阴影。萧凛则从腰间取出一柄带钩的短索,手腕一抖,钩爪悄无声息地扣住院墙内侧。他借力上跃,单手攀住墙头,身体轻盈得像一片落叶,翻入院内。
落地无声。雨水浸湿的泥土吸收了所有响动。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雨水从屋檐滴落的滴答声。库房在院子的最深处,黑黢黢的像一头蹲伏的巨兽。萧凛贴着墙根移动,每一步都精确地避开地上可能发出声响的碎石和水洼。
库房的门上挂着沉重的铜锁。萧凛从发间取下一根特制的细铁丝,探入锁孔,屏息凝神。不过三息,锁芯传来极轻微的“咔哒”声。他轻轻推开一条门缝,闪身而入。
库房内弥漫着陈年绸缎特有的、略带霉味的香气,混合着防虫药草的苦涩。月光透过高窗的缝隙,勉强照出堆积如山的布匹轮廓。萧凛按照记忆,快速走向西北角。
那里果然立着一尊青铜貔貅,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绿的光泽,张开的大嘴对着虚空,仿佛要吞噬一切。
萧凛没有立刻动作。他蹲下身,仔细检查貔貅周围的地面——没有新鲜的脚印,没有异常的尘土分布。他这才伸出手,握住貔貅的底座,先向左缓缓旋转三圈,再向右旋转一圈半。
“嘎……嘎……”
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的机括转动声响起。貔貅身后的墙壁,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纸张霉味和金属锈蚀气息的冷风从里面涌出。
萧凛侧身进入。缝隙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密室不大,约莫寻常房间的一半。墙壁是厚重的青石砌成,角落放着几个樟木箱子。正中央是一张红木书案,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十几本厚厚的册子。
萧凛迅速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块特制的、能在微弱光线下看清字迹的萤石。他翻开最上面一本册子,匆匆浏览。
果然是私账!
上面详细记录了近五年来,张启明经手的每一笔异常款项:漕粮折银的截留、盐引倒卖的抽成、各地“孝敬”的冰敬炭敬……时间、数额、经手人,甚至一些隐晦的代号,都清清楚楚。
萧凛心跳微微加快。他快速翻到册子中后部,目光骤然一凝。
那里记录的,是几笔标注为“北边冬衣采买”的款项,数额巨大,但支出明细却极其模糊,只写着“采买特制棉绒”、“御寒药材”等笼统名目。而接收方,是一个代号为“玄字叁号”的商行。
这不对劲。边军冬衣采买是兵部和户部协同的大事,账目应当极其清晰。这般含糊……
他来不及细想,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油纸包,里面是特制的薄如蝉翼的拓印纸和药墨。他必须尽快复制关键部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密室里只有极轻的纸张摩擦声和萧凛平稳的呼吸声。他已经拓印完三本最重要的册子,正在翻找可能与王家直接相关的记录。
就在他翻开第四本册子时,指尖触到了一处异常的厚度。
这册子的封皮内侧,似乎夹着什么东西。他小心地拆开封皮的线脚,从里面抽出了几张质地不同的纸——是几封密信!
借着萤石的微光,他快速扫过信的内容。是张启明与王家一位核心人物往来的亲笔信!信中不仅提到了分赃比例,更有几处暗示了朝中更高层人物的态度!
这才是真正的致命证据!
萧凛毫不犹豫,将这几封信与拓印好的账册副本仔细包好,塞入贴身的内袋。他快速将原册恢复原状,抹去所有痕迹。
是时候离开了。
他走到密室门边,再次启动机关。石门滑开,他闪身而出,青铜貔貅缓缓复位。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萧凛贴着库房门缝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只有雨声。他轻轻拉开门,准备按原路返回。
就在他踏出库房、脚踩在湿润的院子地面的一刹那——
“嗖!”
一道锐利的破空声从左前方袭来!
萧凛瞳孔骤缩,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向右侧急闪!一支漆黑的短弩箭擦着他的左臂飞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库房木门,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有埋伏!
几乎同时,两道黑影从院墙的阴影和堆放的货箱后扑出!动作迅捷狠辣,手中短刀在夜色中划出冰冷的弧线,直取萧凛要害!
不是张府的人!这身手,这配合,是专业的杀手!
萧凛临危不乱,腰间软剑瞬间弹出,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格开最先劈来的刀锋,火星四溅!他借力后退,同时发出一声尖锐的、模仿夜枭的唿哨——示警!
客栈二楼,一直临窗紧盯绸缎庄动静的林昭,心头猛地一紧!她看到院内骤然闪现的刀光和人影!
出事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抓起手边早就准备好的、灌满火油的陶罐,用火折子点燃罐口的布条,推开窗户,用尽全力朝着绸缎庄前院的杂物堆掷去!
“轰——!”
陶罐碎裂,火油四溅,瞬间引燃了堆放的竹篾和废旧布料!火焰在雨夜中猛地窜起,虽然不大,却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走水了!走水了!”林昭用变了调的声音尖声呼喊,同时将另一个点燃的陶罐砸向更远的街面!
突如其来的火光和喊叫,显然干扰了袭击者。其中一人动作微微一滞。
就是这一滞!
萧凛眼中寒光暴涨,软剑如同有了生命,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入那人的肩胛!那人闷哼一声,攻势顿减。另一名杀手见状,虚晃一刀,竟毫不犹豫地翻身跃上墙头,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受伤的杀手也想逃,但萧凛岂会给他机会?剑光再闪,直取对方咽喉!
那杀手却在最后关头猛地一扭身,硬生生用左臂挡住要害,同时右手一扬,一团白色粉末爆开!
是石灰粉!
萧凛急退闭眼,仍觉得眼眶一阵灼痛。待粉末散尽,院中只剩下那支钉在门上的弩箭,和地上几滴迅速被雨水冲淡的血迹。
两名夜鸦此时也翻墙而入,护在萧凛身侧。
“殿下,您受伤了?”其中一人低声道。
萧凛抹去眼角沾染的石灰,左臂衣袖被弩箭划开一道口子,渗出血迹,但只是皮外伤。“无妨。此地不宜久留,走!”
三人迅速翻墙撤离。
客栈二楼,林昭看到萧凛三人安全撤出,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她快速收拾好房间内所有可能暴露的痕迹,悄然下楼,从后门离开。
半个时辰后,九皇子府书房。
灯火通明。萧凛已换下夜行衣,左臂的伤口被简单包扎。林昭坐在他对面,面前摊开着那些冒着巨大风险带回来的拓印账册和密信。
她的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字句,脸色越来越沉。
“果然……”她低声道,抽出了那几张关于“边军冬衣采买”的记录,“这不是普通的贪墨。这是有人要喝兵血,断边军的根。”
萧凛脸色铁青:“‘玄字叁号’商行,本王记得……这商行背后的东家,与沈砚舟的一位门生,关系匪浅。”
林昭抬起头,烛光在她眼中跳动:“所以,这不仅仅是张启明的私账,更是通向更深处的一幅地图。沈砚舟……他真的干净吗?”
她拿起那几封密信,其中一封信的末尾,有一个极其隐晦的标记——一个看似墨水污渍的圆点,但仔细看,圆点中心似乎有极细微的、类似花瓣的纹路。
林昭的指尖在那个标记上停留片刻,忽然道:“这标记……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萧凛立刻看过来:“何处?”
林昭蹙眉深思,记忆如同被搅动的深潭。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是京兆尹府那间堆满账册的库房,在检查“青州”漕运文书时,那份由“赵德明”签署的勘合文书边缘,似乎也有一个类似的、不起眼的墨点!
当时她只以为是污渍,未曾深究。
难道……
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缓缓爬升。
“殿下,”她的声音有些发干,“我们可能……无意中掀开的,不止是张启明的盖子。”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棂,像是无数只急切的手,在试图叩开什么秘密。
书房内,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
萧凛看着林昭凝重的侧脸,又看了看桌上那些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纸页,缓缓握紧了拳头。
“不管底下藏着什么,”他的声音冰冷而坚定,“既然掀开了,就要看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