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府的书房,门窗紧闭,将京城秋夜的微凉与喧嚣彻底隔绝。不同于以往的清冷,今夜这里多了一盏灯,灯光在林昭面前的书案上投下一圈温暖而专注的光晕,也将对面萧凛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松墨香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萧凛身上清冽的草木气息,彻底驱散了之前那刻意维持的、令人作呕的酒气。一种全新的、紧绷而充满潜力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弥漫。
书案中央,摊放着那张从“千金台”赢来的漕运通关凭证,在灯下泛着微黄的光泽,像一片干枯的、却蕴含着风暴的叶子。
萧凛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而是随意地倚靠着书案边缘,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触手温润的白玉镇纸。他的目光不再有醉酒的迷蒙,也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一种混合着探究、惊奇与尚未完全消退的警惕的复杂神色,落在正低头细看凭证的林昭身上。
林昭的指尖轻轻拂过凭证上那个略显模糊的私印。她的动作很慢,眼神专注得仿佛要将这方寸之间的每一丝纤维都剖析清楚。房间里很静,能听到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远远传来的、模糊的更梆声。
“看出什么了?”萧凛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寂静。
林昭没有立刻回答。她拿起旁边一支用于绘画的极细狼毫笔,用笔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以一种考古学家般的耐心,刮取着印章边缘一些几乎看不见的、颜色略深的附着物。然后,她将笔尖凑到灯下,微微转动。
“殿下请看,”她抬起眼,眸光在灯光下清亮逼人,“这印泥颜色深红,质地细腻,是上好的朱砂混了珍珠粉和蓖麻油,绝非市面寻常之物。但问题不在印泥,而在印章本身。”
萧凛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凝在笔尖上。
“印章边缘,尤其是‘准’字和‘行’字的笔画连接处,”林昭的笔尖虚点着凭证上的印文,“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平行磨损痕迹**。这不像是因为长期使用、磕碰造成的随机磨损,倒像是……为了模仿某个真印的旧痕,被人用细砂反复、刻意打磨出来的。”
她放下笔,抬起头,直视萧凛瞬间变得锐利的眼睛:“张承业背后,不止是滥用职权私放文书。他有一条专业的、擅长**伪造印章**的流水线。这张凭证,不过是冰山一角。我们要钓的,不只是他父亲张启明这条鱼,恐怕还有藏在水下,专门为他、甚至为更多人提供这种‘便利’的整张黑网。”
萧凛摩挲镇纸的手指停了下来。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织。他眼底最后一丝疑虑被一种灼热的光芒取代,那是一种猎手终于发现大型猎物踪迹时的兴奋。
“好,好得很。”他低声道,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林先生果然……眼毒。” 他直起身,走到书房一侧,拉开一个不起眼的抽屉,取出一卷用牛皮绳捆扎的册子,转身“啪”地一声放在林昭面前的书案上,动作带着一种不再掩饰的、分享秘密的决断。
“这是?”林昭看向那册子,封面空白,质地普通。
“本王十年装疯,也并非全然虚度。”萧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府里有些不起眼的产业,城外有几个庄子,京城某些酒楼、车马行里,也有些……认得本王暗记的人。这册子里,是部分可用之人、可调之物的名录与联络方式。”
这是他初步的信任,也是他潜藏实力的冰山一角。
林昭没有推辞,坦然接过,快速翻看起来。册子里的记录方式在她看来依旧有些原始和杂乱,但她立刻抓住了核心——这是一张初具雏形的情报与经济网络。她沉吟片刻,抬笔在一旁的空白纸上画了几个简单的符号和流程图。
“殿下,信息传递贵在保密与效率。”她将纸推过去,“比如,我们可以设定不同等级的紧急代号。‘青蚨’代表需要银钱支持,‘归雁’代表信息已收到,‘惊蛰’代表立即启动备用联络点……传递路线也可以优化,避免固定人员长期接触,采用‘三段式’匿名传递,即便一环断裂,也追查不到源头和终点。”
萧凛看着纸上那些简洁却意蕴明确的符号和线条,眼中异彩连连。他从未想过,那些隐秘而危险的联系,竟可以用如此清晰、系统的方式重新架构。
“还有,”林昭继续说道,指尖点向册子中记录的几家看似普通的商铺,“这些点,不仅可以收集信息,还可以作为资金流转的节点。利用商货往来,将银钱化整为零,在不同城池间调动,比直接运输更隐蔽。”
萧凛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冷静剖析、规划的模样,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份危险的名录,而是一盘等待排兵布阵的棋。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女子带来的,不仅仅是急智和洞察力,更是一种颠覆性的、体系化的思维模式。
“依先生之言。”他果断道,没有半分犹豫,“此事,由你全权调整。”
初步的信任,在这一刻落地生根。
“当务之急,是张启明。”林昭将话题拉回当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凭证上,“我们必须在他察觉其子惹下大祸、并可能牵连自身之前,掌握足以一击致命的证据。”
“张启明此人,看似谨慎,实则贪鄙。他能坐上户部侍郎之位,全靠巴结琅琊王氏,每年孝敬的银子,据说能堆满半间库房。”萧凛冷笑道,显然对目标早有了解。
“其子张承业,便是他最大的弱点,也是突破口。”林昭接道,“我们需双管齐下。殿下负责动用外部人手,严密监视张府一切动向,尤其是张承业,记录他所有接触的人和事。同时,设法接触那些曾被张承业欺压、坑害过的苦主,收集更多实证。”
“可以。”萧凛点头,“本王会安排‘暗桩’去办,都是机灵可靠之人。”
“而我,”林昭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坐镇中枢,分析所有汇集来的信息,找出其中的关联与破绽,制定下一步具体计划。”
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只是,”萧凛微微蹙眉,眼中掠过一丝狠辣,“若要扳倒张启明,未必需要如此繁琐。有时候,一场‘意外’,或许更直接有效。”他指的是更黑暗的手段。
林昭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坚定地回视他:“殿下,我们要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个契机,一个能顺藤摸瓜、撕开更大口子的契机。张启明死了,王氏只会再扶植一个李启明、王启明。唯有让他活着,在铁证面前倒下,才能将火烧向他身后的人,才能让陛下和朝野看清,这漕运、这户部,乃至这朝堂,已经腐烂到了何种地步!这,才是真正的‘藏锋’与‘亮剑’。”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和某种理想主义的光芒,让萧凛微微一怔。
他看着她,看着她在灯下显得愈发清韧的侧影,仿佛看到了一柄正在缓缓褪去锈迹、露出内在寒芒的古剑。沉默片刻,他眼底的狠厉渐渐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激赏的认同。
“先生所言……在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是本王心急了。”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极轻的三下叩门声。
“进。”萧凛沉声道。
一名穿着夜行衣、气息精干的男子悄无声息地闪入,将一份薄薄的卷宗放在书案上,又无声退下。那是根据林昭要求,初步整理的、与张承业有过节的人员名单。
萧凛将卷宗推到林昭面前。
林昭展开,目光迅速扫过上面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简要事迹。她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孙老六**,运河船帮的一个小头目,因一批价值不菲的南方丝绸被张承业借故扣押,申诉无门,几乎倾家荡产。
“就是他了。”林昭的指尖点在“孙老六”三个字上,语气笃定。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秋虫的鸣叫不知何时已悄然歇止。书房内,烛火依旧跳动,将两个决定联手搅动风云的身影,牢牢地印在墙壁上。
一场针对户部侍郎的无声围猎,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