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意，像是无数根细密的钢针，顺着毛孔扎进骨髓里，把她快要冻僵的思绪硬生生撬开了一条缝。
林昭的第一个意识，是自己在下沉。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冰海，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她的胸腔，掠夺着所剩无几的空气。她不是应该在谈判桌上吗？对面那个油盐不进的老狐狸，她刚找到他的破绽，下一句交锋的腹稿已经打好……怎么忽然就……
**呕——**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腐烂有机物和某种腥甜气味的恶臭，蛮横地钻入她的鼻腔，直冲天灵盖。这味道太具侵略性，像一只看不见的、肮脏的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喉咙。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灯光，没有谈判桌，没有西装革履的对手。
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到脸上的晦暗天空。雨丝淅淅沥沥，不大，却凉得透心，像老天爷掉着几滴不值钱的眼泪，落在她脸上，冰冷黏腻。
视觉适应了黑暗后，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她正躺在一片凹凸不平的泥泞里，身下……身下似乎不止是泥土。手臂无意间碰到一个冰凉梆硬的东西，借着一丝微光，她看清了那是一只已经呈现诡异青灰色、布满尸斑的人手，就瘫在她手边不远处。
饶是林昭素来以冷静自持，此刻心脏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跳了一拍。
乱葬岗。
这个词不受控制地蹦进她的脑海。
她强压下喉咙口的翻涌，尝试移动身体。四肢百骸传来剧烈的酸痛，尤其是后脑勺，一跳一跳地疼，像是被重物击打过。她咬着牙，用胳膊肘支撑起上半身，环顾四周。
这里像是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在夜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呜咽。影影绰绰间，能看到不少随意丢弃的、被破草席半裹着的躯体，有些甚至就这么暴露在雨水中。几只野狗在远处徘徊，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饥饿的光。
这不是梦。
她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尸臭呛得她几乎要咳嗽起来，但她忍住了。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是林昭，国际顶尖的情报分析师，擅长在纷繁复杂的信息碎片中拼凑出真相，而不是坐在这里等待腐烂，或者成为野狗的晚餐。
**分析，林昭，分析你所处的环境。** 她在心里对自己下令，这是她面对危机时的本能。
她仔细观察离自己最近的那具尸体。是个男性，体型中等。尸体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尸僵**，全身肌肉僵硬，但尚未缓解。按照标准法医学知识，尸僵通常于死后1-3小时开始出现，4-6小时遍及全身……
她的目光落在那人裸露的皮肤上，上面聚集着一些白生生的、细小的点——那是**蝇卵**。在现在这种潮湿微凉的环境下，蝇类产卵和孵化的速度会稍慢……
“约……十二个小时。”她低声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这具尸体被丢弃在这里，大概十二个小时左右。那她自己呢？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那里有一个明显的肿块，触碰时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钝器击打**。这是导致“她”死亡的原因？那自己呢？自己这算是……借尸还魂？
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进她的意识。
父亲……林家……武将门第……“通敌叛国”……抄家……流放……押解途中……黑暗……后脑一阵剧痛……
画面支离破碎，夹杂着巨大的恐惧、冤屈和绝望。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个同样叫林昭的少女，就在被流放的路上，被人从背后下了黑手，像处理垃圾一样丢到了这里。
一股不属于她的、浓烈的悲愤和不甘，在她胸腔里炸开。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甲深深陷进湿冷的泥泞里。
**凭什么？**
就凭她们弱小？就凭她们是任人宰割的棋子？
不。她不是那个柔弱无助的古代少女。她是来自现代的林昭，她的世界里，知识就是最锋利的武器。
就在这时——
“妈的，这鬼天气！头儿也真是，几个死透了的罪奴，还非得让咱们再来确认一遍！”
一个粗嘎的男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重锤一样敲打在林昭的心上。
火光！远处出现了晃动的火把光芒！
追杀者！他们来了！
林昭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杂念。她猛地蜷缩起身体，利用身边一具略微高大的尸体和一丛茂密的荒草作为掩体，将自己紧紧隐藏起来。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脖颈流进衣服里，激起一阵寒颤，但她一动不敢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能清晰地听到皮靴踩在泥水里的“啪嗒”声，还有金属刀鞘偶尔碰撞的轻响。
“啧，真晦气！快点找，那个姓林的丫头，上头特意交代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催促道。
“林家也真够惨的，你说……”
“闭嘴！不想活了？敢议论上头的事！赶紧干活！”
火把的光芒在她藏身的不远处晃动，灼热的气息似乎都能隐隐传来。林昭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她能感觉到自己冰冷的皮肤下，血液在疯狂奔流。
一个穿着黑色短打、腰间佩刀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踢开了她旁边的一具尸体，火光几乎要照亮她藏身的角落。他只要再往前两步，低下头，就能看到蜷缩在阴影里的她。
完了吗？
难道刚活过来，就要再死一次？
不！绝不！
她的目光急速扫视，落在脚边一块半埋在土里的、边缘锋利的石片上。如果被发现，这就是她最后的武器。哪怕只能划破对方的喉咙，也够本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头儿！这边好像有个还有点气的！”远处另一个方向忽然传来呼喊。
那个几乎要发现她的男人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什么？哪个？”
“不知道是不是，动了一下！”
“过去看看！”
脚步声和火光随之远去。危险暂时解除。
林昭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被石片的边缘硌出了血痕，浑身都被冷汗和雨水浸透了，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不能待在这里！他们很快就会搜索过来。
她必须立刻离开！
趁着那边一阵骚动，她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动作缓慢得像一只壁虎，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泥水浸透了她的单薄衣衫，寒冷刺骨。在经过一个刚刚被搜查过的、姿势扭曲的尸体旁时，她眼尖地看到，那尸体的腰侧，挂着一个灰扑扑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粗布钱袋。
也许是刚才那些搜查者遗漏的，也许是更早之前被丢弃的。
机会！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以极快的速度将钱袋扯下，塞进自己怀里。指尖触碰到几块冷硬、凹凸不平的东西，大概是铜钱。同时，她注意到尸体另一侧的地上，掉落着一把生锈的、看起来颇为劣质的短匕首。她一并捞起，紧紧握住。
怀里的钱袋硌着她，冰冷的匕首柄紧贴着她的皮肤，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晃动的火光和模糊的人影，将那个眼角有疤的男人的模样死死记在脑海里。
然后，她转过身，借着杂草和夜色的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朝着与火光相反的方向，朝着那片更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挪去。
每走一步，后脑都在抽痛，冰冷的雨水糊住眼睛，脚下的泥泞几次让她险些摔倒。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并没有多久，只是体力的急剧消耗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她终于勉强爬出那片令人作呕的区域，靠在一棵早已枯死、形态狰狞的老槐树下，剧烈地喘息着。
回头望去，乱葬岗的火光已经变得微弱而遥远，像地狱的入口正在缓缓关闭。
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抬起手，用沾满泥污的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属于陌生少女的、纤细而布满细小伤口的手。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和冷意的笑，从她苍白的唇间逸出。
既然没死成……
既然我成了你……
她抬起眼，望向远方黑暗中那片巍峨、沉默如巨兽般的京城轮廓，眼神里最后一丝慌乱和脆弱被彻底剥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和一种近乎野蛮的求生欲。
“你的债，我来讨。”她轻声说，像是在对那个已然消散的灵魂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我的路……”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雨水、泥土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一字一句地，斩钉截铁。
“自己开。”